雒阳皇宫的南门,被称为朱雀门。一条长长的通道,从雒水对岸的太学区和祭祀区出发,穿过高大巍峨的城墙,一直通到重重的宫阙之中。正是农历二月,天上突然又下了一场冻雨,显得即将到来的清明变得春寒料峭。
而就在这不适合出行的天气里,十几名身穿长服头戴冠帽的上等人,手捧木牍跪坐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领头的,就是凉州将门出身的皇甫嵩。
“蛾贼肆虐,民不聊生,乃宦官党羽祸乱地方之故。恳请陛下诛杀宦官,解除党锢,召集士人平定叛乱!”
皇甫嵩将头颅低到地上,深深叩拜,仿佛是在叩拜什么至高无上的神灵,全然不顾已经被细雨淋湿的外衣。十几个人在空旷的广场和高大的城墙衬托下渺小极了,就连在城楼上执勤的禁军都显得冷酷无情。
远在四百米外的南城,秦六从一间民宅的窗口收起望远镜,面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大汉毕竟还是有忠臣的。”
“小马倌”季和给自家大管事递上纸笔,让他将朱雀门外请愿的人一一记录下来。然后翻出密码本,译成密文封蜡,然后放飞信鸽。等到做完了这一切,早就心痒痒的季和就憋不住了:“秦管事,这为什么说这些请愿的人就是忠臣了?难道不是世家大族想要趁机夺权吗?”
“想要大汉的权,就表示还想当大汉的臣。利益满足了就会向大汉效忠,没有自立的心思。”秦六将一支毛笔转得飞起,上面的墨水却一点没落,“真正狼子野心的,比如那四世三公的袁绍,宁可当何进的门客也不想当汉臣。又或者是比如董卓,在地方上拥兵自重,听宣不听调。”
“那……咱们该做什么?外面黄巾贼来势汹汹……皇帝真的会解除党锢吗?”季和皱起了娃娃脸,“主人派我们来雒阳,也没个明确的指示。”
秦六起身,拍拍小年轻的脸蛋:“不懂,那就对了。你才进谍部几年?慢慢看,慢慢想。”他就在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袍,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季和只能小跑跟上:“秦管事您去哪儿?”
“去酒肆吃个午饭。”俊朗的青年眯起眼,身体虽然还走在甲子年的雒阳街道上,思路却已经飞回到了一年前的幽州。
“政治什么的,我不是很擅长。”他记忆中的主人裹在兔毛围脖里,峨眉轻蹙,“但我到底也学了这么多年,大胆推测一下,太平道乱起,皇帝就不得不解除党锢,饮鸩止渴。因为——”
阿生把桌案上的奶糕往秦六的方向推了推:“朝廷没有钱。”
国库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卖官许多年也差不多饱和了。想要在短时间内弄到军资,只有三个来源:宦官,士族,皇帝的私库。
谁最肥?
是暴发户的宦官们?是暴发户的皇帝陛下?都不是。真正最肥的,是世家大族。
“皇帝正值壮年,想来是会和世家达成妥协的。朝廷得到了军资,世家取回了政治资本。但只要叛乱平息后再开启第三次党锢,主动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多少可以弥补一二……”阿生喃喃自语道,视线飘离在房梁上。
“那主人的意思是,若是皇帝没有解除党锢,世家大族就将转而支持太平道颠覆大汉吗?”秦六双手握拳,身体前倾。
“说实话,我不知道。”阿生又将盘子推了推,“吃,别紧张——宦官不能领兵,党锢不解则平乱不利,平乱不利则世家大族也会面临更大的劫掠压力。他们是会向宦官集团投诚,和太平道合流,亦或者举兵自立,我无法推测。我只知道,一个壮年的帝王但凡有些理智,一定能够作出解除党锢的决定。”
秦六闭眼,剑眉微微抽动。然后他松开了手掌,取了一块奶糕放进嘴里。“我明白了。”
“我派你去雒阳。”阿生单手扶腮看他吃东西,表情温和得像个老母亲,“要求只有一个,保护好自家人。”
于是秦六来了雒阳,在清明的细雨中眺望重重宫阙。他的主人没有决定要不要在摇摇欲坠的东汉王朝上推一把,寻找机会的权力和作出决定的权力被同时加到了他的身上。如此放权,不光让人感动,更是让人发冷。
曹生一直是温和的,宽容的,博爱的。但藏在这种表象底下,是对这个时代深深的厌弃。她在厌恶东汉,甚至不惜将东汉的忠臣顺民一同埋葬在乱世里,也要期望汉室的灭亡。所以她在东汉最脆弱的时刻放下了秦六这颗闲子,一颗充满杀机的闲子。
秦六也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春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给皇城的街道带来湿润的光明。皇甫嵩等人依旧跪在朱雀门外,而越来越多的士人和官吏则聚集而来,谁都有两三个朋友,附近又是多愣头青的太学。理智些的送汤饭送衣药,热血些的就跟着一同跪下了。
如此过了三天,没有把皇帝盼来,倒是引来了宦官。
十常侍之一的张让带领一队禁军将请愿者都围了,声音尖细高亢得朱雀门内外都能听得见:“蛾贼肆虐,难道就只是我们的错吗?轻信邪道,难道就只有宫人吗?各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太平道勾结,其中必定少不了你们的门生故吏!见到蛾贼弃官而逃的也少不了你们的门生故吏!大家谁也不比谁黑,趁陛下危急的时候迫害我等,你们安的什么心?!”
那边世家子弟的人群中就有人出列,高声道:“陛下遇刺之后,我等就不曾见过天颜。如今已有半月,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尔等行刺陛下在先,劫持宫禁在后,又是安的什么心?”
张让的声音又抬高了八度:“陛下正在养伤,不便见客。”
皇甫嵩还跪在地上,他是结结实实跪了三天,每天跪满四个时辰,跟上班点卯似的,现在已经是两眼红肿衣衫不整。他朝着宫殿的方向拜了拜:“如今蛾贼攻城破郡,六州纷乱,而军服粮草都没有齐备。虽然知道陛下正在养伤,但危急关头还请宫中速速定夺才是。”
“皇甫将军这才是明白人,难怪陛下说您是可以领兵平乱的人。”张让先是冲皇甫嵩皮笑肉不笑地抽抽嘴角,随即抬头高喊,“当务之急是平定蛾贼,此时争权夺利,是生怕雒阳的城墙太坚固吗?我等已经捐出半数家财资助军备,大将军正在调粮,不日就可出兵平叛。”他将双手往袖子里一笼,得意洋洋地注视着有些狼狈的人群,没有胡须的脸上竟然显出两分骄傲来:“你们闹事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口谕:宦官尚且知道捐献家财为国尽忠,你们呢?”
张让豪迈地回了宫殿。朱雀门关闭,留下世家子弟在外头面色发黑。
“我等自当为国尽忠。”皇甫嵩盯着已经关紧的皇宫大门说道,仿佛在赌咒发誓。
而他身边的众人则一片愁云惨淡:“皇帝又一次站在了宦官那边,我等该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负伤,外事皆由大将军定夺。”皇甫嵩转身上了马车,“唯有大将军才能劝动陛下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皇甫嵩这般赤诚的,其他人大部分心里想的是:“陛下不解除党锢,就休想我们家出粮出兵。”
因为世家和朝廷的扯皮,粮草兵器马匹磨磨蹭蹭,一直拖到四月底才凑齐。而病榻上的皇帝也终于在愈演愈烈的黄巾起义的压力下,答应了各地自主征兵的请求。一些早被宦官集团打压得喘不过气的世家子弟或儒生名士,也在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自带乡勇混入了平叛的队伍。
而此时,各州军情已经一塌糊涂,整个都城弥漫着颓丧低迷的气氛。
雒阳之外是开始肆虐的黄巾军,雒阳城中是旧仇重提的党锢之争,和缠绵病榻的皇帝。在这样的局势下,百姓们当然恐慌不已。别的地方的百姓遭灾了还能逃荒,雒阳的百姓能够逃去哪里呢?出了雒阳,或许还不如雒阳呢。
人在压力之下就需要发泄。这不,外城饮酒作乐的风气就跟瘟疫似的扩散开来。就连东市攒了十年老婆本的小商贩,也把大半储蓄扔进了酒肆换酒喝了。天下乱了,没准明天就被当成太平道处死了,没准后天乱贼就打进来了,没准大后天就政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曹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跟随平叛的部队开出了雒阳。皇甫嵩跟张奂同属凉州人,且两家当初关系不错,因着这一点香火情,皇甫嵩举荐曹操给自己当副手。曹操独领一支羽林骑兵,算上后勤共五千多人。在中路四万大军中,无论从领兵数还是从官职上来说,也不算小了。
大军开拔的那天,曹操在路过东市酒肆的时候看见了秦六。他披头散发坐在一个脏兮兮的木墩子上,朝大军举起酒坛,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鬼。旁边一个乞丐醉醺醺地扯着鸡腿,脑袋靠在秦六的大腿上。
曹操骑马,很快就路过去了,他只来得及看见秦六点头致意的动作。
曹操知道,秦六不会再跟自己同路,这次出兵黄巾全要靠他自己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虎豹骑,曾经的少年们都长出了胡须。他们跟随曹操多年,终于在如今各个混成了军官,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建立功勋。毫不掩饰的悍气和杀气在队伍中飘荡。曹操笑了笑,回头凝视前方破败的山河。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
只有匡扶社稷救国危难的豪情,在冲击着他的心灵。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这篇文第一次写小剧场,满足一下你们舔小六CP的愿望,跟正文无关,别当真。
乞丐:……呜呜呜,因为我没钱,我喜欢的女人,嫁给了西市的恶霸当了小妾……
秦六: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喜欢的女人,我只有喜欢的神明。
乞丐:神……你在开玩笑……神……哪有喜欢不喜欢的……
秦六笑:恩,还是一个掉落凡间的神明。
乞丐:zzzzzzzz(已经醉死)
秦六继续笑,声音已经轻到听不见了:会迷茫,也会耍阴谋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