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敌国质子求见当朝丞相,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太殷勤的接待,燕丹对此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连从丞相府正门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他的马车到丞相府门口后,竟然有贱奴让他下车步行从偏门进府!
这是对待地位卑贱之人的礼制,用在他这个燕国太子身上就是一种折辱。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到府内后竟然来丞相的面都没有见到,只见了顾衍的学生,如今的太学博士张苍。
吃了闭门羹的燕丹再也忍不了,不顾自己父王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对秦王、秦丞相殷勤些的话,没说几句话就愤怒的当着张苍的面甩袖立刻,也没有谈这次来的最重要的事情。
“太子,您这样”从燕国带来的仆人担忧的说,“若是激怒顾丞相,王上那边不好交代啊!”
“秦辱我在先,又是何理?”燕丹冷冷的说,“秦王与我有旧,却几次三番不见我。秦丞相让我以太子之身自偏门入,也不亲自来见,不就是欺辱我在秦为质吗?”
“可王上命您借丞相之口传达燕愿献地以保宗庙之事”显然,仆从是燕王喜的人,他按照燕王的命令规劝向来不喜燕王命令的太子。
“噤声。”燕丹不耐烦道,仆从立刻不再说话。他毕竟是奴仆,再多说惹恼太子,恐怕就要被拖去打死了。
燕丹觉得他父王只会不断贿秦来保全自身,也不看看秦国是不是那种可以用一点利益就能满足的?在他看来秦就是吃不饱的豺狼,只有将其杀死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他眯着眼睛琢磨着,那顾衍不是号称天纵奇才,凤鸣而生吗?也不知道神仙究竟是不是真的庇佑他。打定主意后,燕丹回到府内就避开燕王派来的仆人,找到自己的亲信,将他要逃跑的消息透露出去,让亲信去打听秦兵换防的时机。
而这边,张苍正将自己和燕丹的谈话复述给顾衍听。
顾衍笑着问他觉得燕丹后面会有什么举动,张苍沉默了一会说,“求见王上,若不成便会趁机逃回燕国。”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先生这次有些奇怪,明明谁来求见他都会礼遇非凡,唯有这次燕太子来像是故意折辱对方一样。
就像是,逼燕太子逃跑一样
张苍忽然觉得自己真相了,他猛得抬头看向自己温和的先生,然后眨了眨眼睛又底下了头。顾衍看着张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让他退下了。昨天晚上他让人通知张苍今天早上早点到丞相府,张苍肯定没休息好。
张苍行礼退去,一旁的韩徒瞥了他一眼心里暗叹自己的主君真是谁都不信任呢!
事实上,刚刚张苍见燕丹的时候顾衍就在屏风后面坐着,在回来后还让他复述了燕丹和张苍的表情和动作,最后才是听张苍的复述。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就如此复杂,韩徒根本想不到自己主君在面对那些官员的时候是多么谨慎。
高位者,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几日后,顾衍和嬴政正在研究少府送来的关于剑镀铬的技术时,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对嬴政低声耳语了一番,嬴政当即就笑了出来。
“先生,那燕丹跑了。”
顾衍眯着眼睛想看清剑上的花纹,努力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效,然后放弃般的将剑放回案几上说,“臣让兵部放松了出城的检查,燕丹今日出城已经是很谨慎了。”他本来以为燕丹前几天就跑了。
“王上还是尽快让蒙将军回来吧,要不了多久就是秋收,过了年是春耕,正是用人的时候啊。”他拿着少府掩藏了关键技术的报告抖了抖,“明年春耕一过,王上就能发兵燕国了。”
“燕丹是急性子,恐怕不过了多久”嬴政想起上一世那荆轲中剑后在殿前大笑的样子,眯起眼睛想了想,“若是有刺客来,先生还请躲远点。”顾衍的眼睛不好,又没学过什么剑术,在荆轲那样的亡命徒手里可讨不到好处。
顾衍点点头,已经打定主意秋收之后就少府的工地巡视,不在咸阳城待。自己替秦王把燕丹的仇恨拉满,估计他也不会放过自己,像他这种战斗力还没有半只鹅强的瘦弱青年,还是远离是非之地比较好。
顾衍琢磨着要是南方能把钨给他找来,他这个冬天就带着人试着炼钢。不管最后能不能成,他总是要有个理由离开咸阳的。
在他为自己小命着想的时候,嬴政抽空见了回咸阳述职的李冰和李瑶二人。
李冰将自己自昭襄王末年到现在的工作一并汇报给嬴政,然后对嬴政道,“今蜀中人地皆宜,耕耘不断又无水患,可保丰年永蓄。臣闻王上剑指东方诸国,定然缺粮草人马,但从未听朝中有在蜀地征召之意,此来向为王上分忧。”巴蜀原本是流放中原犯人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已经是非常
安稳富足的地方了,但蜀中并无立功脱罪的机会,这次李冰来之前就被手下的百姓拜托请王上征召他们参战。
有仗打,才有可能脱离奴籍成为平民。
嬴政其实一直比较关心巴蜀的建设,但呈报上来的都是需要上税的正常人口,那些贬为隶臣妾的奴隶罪人是不算在这里面的,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巴蜀究竟有多少人。李冰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多人没用呢!
想起顾衍为人手,粮草头疼的样子,他点点头对李冰说,“李郡守的心意寡人知矣,秋收后便让狄道侯清点人手,攻楚吧!”李瑶在南方的主要职责就是镇压当地的夷族,山地作战经验丰富,由他带兵最合适不过了。
李冰和李瑶同时称诺,领了王命。
然后李瑶犹豫的将李牧和自己的关系,以及李牧给他写信的内容禀报给嬴政,请嬴政定夺。
“李牧将军愿意秦征战自然是好,但寡人也不忍他与母国刀兵相向”嬴政犹豫道,像是真的在为李牧着想一样,然后说道,“寡人会命丞相去见李牧将军详谈此事,狄道侯不必忧虑。”
松了口气的李瑶连忙行礼,拉着一旁安静的李冰就要退下。两人还没推出前殿,嬴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朗声道,“二位在南方日久,恐沾染瘴虫,明日寡人命太医拜访府上!”
“多谢王上体谅。”
“谢王上。”
两个在南方多年的臣子听后,连忙跪下叩首道谢。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君王连这点小事都记挂在心上,出了殿门李冰不着痕迹的用袖子擦擦眼角的热泪,对身边的李瑶说,“王上仁慈,你我定当为秦尽心竭力。”
李瑶赞同道,“有如此仁君,实乃你我之幸啊!”
于是,没过几天顾衍就出城去拜访被自己胆大包天的小徒弟带回来的李牧一家。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用水都需要全村人扛着农具和邻村干架争水的地方,现在借着发达的水利系统,甚至能够旱涝保收了。
“十亩之间兮,十亩之外兮,桑者闲闲兮,桑者泄泄兮。(1)”
“行与子还兮,行与子逝兮。(2)”
悠扬的歌声从车外传来,听得出唱歌的女子心情愉快。
顾衍眯着眼睛随着歌声的节奏敲击着窗框,轻快的节奏伴着微风让人身心愉悦。随着歌声渐弱,顾衍挑起窗帘想听得更清楚些,没想到被路边的村女们看了个真切。
还没等顾衍后悔将窗帘放下,外面的歌声就变了调,转而唱起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3)”
先生高雅端方,一看便知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他的神态端庄,心胸怀宽广,看上去地位显赫很有威严。高雅的先生是真君子,我一见难忘记心田。
顾衍可从来都没有被这般明目张胆的夸奖过,顿时霞色从脖子染到了耳根,手也僵在原处,谁知道那些村女一见顾衍害羞,顿时笑做一团,将手里采下打算添进自家肥皂里的花抛向顾衍的车架,一边抛一边还唱着“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4)”瞧我那位意中人,英俊潇洒美无匹,传说中的美男子公路哪里比得上他?
听她们越来越夸张,顾衍连忙放下窗帘,但还是隔绝不住女孩们的热情的歌声和四散的鲜花。姑娘们手拉手唱着歌把顾衍送到书院所在的山的脚下才离开。
等到了李牧住处时,顾衍待在车厢里半天都没出来。李家的仆人一看丞相的车架上散落的鲜花都偷偷笑了起来,看样子丞相真受百姓欢迎啊!就连出门来接顾衍的李左车都忍不住偏头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不住勾起的唇角。
等自己的脸不再那么红,顾衍才挑帘下车。
和李左车见礼后,顾衍也不需要人引,分外熟悉的穿过精致的花园,幽静的穿廊然后见到了在书房外的将军李牧。
顾衍笑着对一身布衣的李牧行礼后道,“早闻将军大名,如今才得见真是衍之幸。”
李牧也客气的说,“丞相大名传四海,牧也早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他还闻到了花香,恐怕是这位如玉君子在路上被掷花了。
顾衍尴尬的偏了偏头,心想这李牧果然不擅长和文臣打交道啊!好在李左车看出顾衍的不自在,立刻出来救场,将两人引进室内。
闲聊几句后,李牧率先忍不住道,“不知丞相今日来,可是王上愿用我等?”李瑶只和他说秦王会让丞相拜访,也没说秦王是否打算用他,作为将军李牧自然更想征战沙场,而不是在后方被当闲人般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