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被嬴政留下了一起欣赏新奇的乐曲,顾衍并没有反映过来歌舞团有什么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将燕国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毕竟每天的事情多如牛毛,他哪里有心思去记一个不痛不痒的地方呢?
所以当歌舞升平时,一阵萧瑟悲壮的击筑声打乱了舞女的节奏,训练有素的女/女支们很快反应过来改变了舞步,只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个变故不是演练过的。
嬴政挥手拦下想要呵令他们停下的宫人,饶有趣味的将视线转向歌舞团的乐师,然后扫向了支着头同样关注着乐师的顾衍,暗自点点头想,他终于想起这个乐师是谁了。就说刚刚听到燕国乐师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什么。
原来是前世被他熏瞎眼睛,扣在宫里给他演奏还不放弃刺杀他的高渐离啊!
乐声是可以表露演奏者的心情和志向的,尤其对于顾衍这样眼睛不好但其他感官异常灵敏的人来说,要判断高渐离乐声中的情绪和想法简直是易如反掌。他一边支着头,一边想前世估计这位乐师也刺杀过嬴政,一边想这么好的材料要是被嬴政杀了是否有些可惜?毕竟乐舞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如果可以他希望尽可能的保留下来。
乐声行到激昂处,高渐离从筑下拔出一柄剑站起来随着其他乐曲起舞。顾衍坐在堂下,距他很近,听到金属的声音自己端起酒杯往后挪了挪——他担心这位也打算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套,把自己宰了。
不过显然,有侍卫和宫人死盯着,高渐离并没有什么小动作,一切就好像是他安排好的节目一样。
顾衍一边把秬鬯喝干净,一边一手摁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不过嬴政没有发话,他估计高渐离其实没机会的。他们这种常年受到刺杀的人,其实比很多刺客都了解情况,能飞速判断出刺杀的时机和方式,更何况高渐离还不是专业的刺客。
正想着,曲毕舞完,整个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顾衍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可以问问高渐离是怎么想的,毕竟他其实从来没有从这些不臣服于秦国统治的六国旧臣口中了解过基层政治呢!因为很多真心臣服或者本就是秦人被派往各地的官员,上报来的政报一般都是说好话,有时也提一下缺少什么东西,很少说叛贼怎么样——这样的人见到就杀了,更本不会麻烦到中央。
所以,顾衍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可以对他们不满的点有所了解,说不定他可以把基层治理的条例完善一下。
他在嬴政的默许下,让其他乐师和舞女都退下,就留高渐离一人在厅上。
“闻君刚刚有悲怆之音,是有什么隐情吗?”顾衍用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也算是给这位声名远扬的乐师一个面子。
高渐离盯着自己的筑,抿了抿嘴道,“并无。”
顾衍笑着说,“自三代以来,四境之内民生福祉大同小异,我自觉已经做到完善,但君刚刚乐声的悲怆程度来看,恐怕有莫大的冤屈在里面,君不必恐惧回到郡县会被蛮横霸道乡里的官员报复,可以直说。”这话当然是逼高渐离反思他们秦国所作所为比以前燕国怎么样,不会真的有这种官员的。就算真的有,也等不到高渐离回到恒山郡,当地负责监察的卫尉就能把那些官员一抹到底,全都发配去做城旦。
高渐离被顾衍问的无话可说。燕国统治时,他虽然是太子的座上宾但也不是五谷不分的贵族,经常还要和平民打交道。燕国因为要对抗匈奴东胡部队,又要提防秦国的大举进攻,税征的很重,而且因为地处东北,就算是丰年也只有一季收成,根本谈不上富足,更不要说很多贵族的层层克扣了,很多百姓一整年都不一定能吃到饱饭。
但是当秦国接管了燕国旧地后,虽然不是立马就有改变的,但很多百姓都有了喘息的机会。首先是他们接管了对匈奴的作战,大部分不符合秦军用人标准的人都被放回家乡,而留下来的部队也有了充足的粮草军资保障。因为被解除了武装,很多对秦的部队也在检查后被释放。
劳动力都回到了家乡,随之而来的是先进的农具和耕作方式以及早就享誉四境的肥料的制作工艺,秦国培养的大量的农官进驻到每一个乡,尽职尽责的操着磕绊的燕语教农人耕种。而早就形同虚设的社会福利政策也被那些随着军队一起来的亲民官们重新捡起来,他们把秦文和燕文合写的公文一个字一个字给百姓解释,然后帮助鳏寡孤独的人办理手续,发放粮食和布匹(1),而且在这两年间有些比较富裕的地方甚至建起了学院,可能从有人类以来就不识字的农人都有机会读书写字了——要知道这是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秦国释放了很多奴隶,给他们分配了土地,让他们成为了平民中的一员。这让很多百姓都感恩戴德,谁家没个困难的时候把孩子或者亲人卖做隶臣妾的经历啊!就算很可能见不到自己曾经被卖做奴隶的亲人,但是大部分人都相信他们的亲族已经回归了自由。
高渐离抿着嘴,用干涩的声音道,“丞相治国有方,某真的没有冤屈。”
“那君就是对我和陛下心怀不满了。”顾衍笑着说,其实他没有生气毕竟嬴政把荆轲的尸体在咸阳城楼上挂了几乎一年呢!要是那年燕国没有被灭,荆轲的尸首就要陪咸阳百姓过节了。总之,顾衍是有点觉得嬴政活该的,他早就说了不要这么拉仇恨动不动就把人挂墙头。
高渐离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顾衍和嬴政早就知道,刚刚那番装模做样的询问不过是秦丞相在逗弄他罢了,顿时气红了脸咬着牙说,“丞相明知某的身份,刚刚却那样逼问不似君子所为!”
顾衍笑笑,分毫不让“君想要刺王杀驾也不似君子所为啊!”
嬴政听了顾衍的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咳嗽了两声恢复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
“若是君是为给荆轲报仇而来,大可不必。”他威严的说,“送君的朋友荆轲来送死的是那燕太子丹,他明知道刺杀的成功率不高但还重金请荆轲来,而且还言语胁迫他来咸阳。”
“明知他不可能活,但燕丹在荆轲等友人的时候依旧逼迫他来秦,这不是故意是什么?”顾衍接着说,“这些都是刑部所查,审查的卷宗君大可一看。”
虽然李斯事后确实查了荆轲的底细还有他和燕丹的交流什么的,但是不可能查这么详细,所以刚刚嬴政说的什么燕丹逼迫都是信口胡说的,而顾衍也飞快的接上他的脑回路肯定了嬴政的说法。
他赌高渐离根本不可能真的找刑部要卷宗,就算真的要他也能让韩非当场写一个出来糊弄他。
对秦国官制不太了解的高渐离看顾衍和嬴政如此信誓旦旦,已经信了一半,顿时抱着自己的筑痛哭流涕。他也清楚有因才有果的道理,如果燕丹没有逼荆轲来秦,秦国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正是因为燕丹,荆轲才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然后顾衍蛊惑高渐离道,“如此看来,君的仇人不是秦而且燕丹,我们也很遗憾要杀荆轲这样的义士,可我们的王上受到威胁自然是要反击的,不过为表歉意君可以告诉我们燕丹何在,我们发兵帮君报仇,也算是告慰荆义士在天之灵了。”
是的,秦国并没有找到燕丹。
虽然传闻燕丹在燕国国破的时候了,但是秦国君臣都觉得烧死的那个只是个替死鬼。而只有这些燕丹近臣才知道真正的燕丹躲在哪里了。如果一日不把他找出来,边境就一日不安稳。
他甚至怀疑这次高渐离来是受到燕丹指使的。
如果能策反高渐离,找到燕丹的藏身之所那可真是这次最大的收获了。
高渐离并没有立刻承认自己知道燕丹的动向,在顾衍问出最后的问题的时候他就惊觉前面的一切可能都是始皇君臣演的一处戏,就是为了骗他说出燕丹的下落。
顾衍要是知道他这么想,估计又要说他想多了。其实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商量,就是骗他说燕丹的下落也是刚刚才决定的。因为他们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高渐离在表演队伍里,怎么可能先计划这出戏呢?
他知道嬴政所想,是刚刚嬴政把害死荆轲的锅往燕丹身上扣的时候。在听到嬴政的话后,他就立刻知道嬴政想要干什么了。他们只是通过刚刚给高渐离说的话,隔空交换了一下想法就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考量,然后顾衍就执行了。
这种默契,是常年累月培养出来了。
高渐离沉默着,然后对顾衍说,“某要看你们调查我友荆轲的所有卷宗。”
哦吼,翻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