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上流高尚的场合格格不入的一句骂腔,似乎轻轻巧巧就将不见硝烟的炮火承接了过去。
但实际上,除了对郁镜之完全陌生的詹姆斯,其余沙发椅上端坐的人,都没有对他这不太讲体面的言行有什么意外之色。但凡手里有情报来源的,到了海城,第一个要查的人便都会是郁镜之。
否则土皇帝的说法又是怎样来的?
比起地头蛇,他多了官面上的身份,比起政府的高官,他又多了一层军官的皮,而比起寻常的军官,他手里又有着堪比大部分军阀的实打实的兵力。
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重视的。
而只要在案头摆过郁镜之的情报档案,亲眼见过郁镜之其人,那便会明白,那些疯传海城的许多流言里,对郁镜之喜怒无常的描述,还是相当贴切,吻合事实的。
所以,被明里暗里贬低讽刺这许久华国与自己的人,他这样的反应又有什么稀奇?
“你太粗鲁了,郁。”
朱利安皱眉,冷声道。
他一贯厌恶不讲规矩的人。
高澜一副规劝的模样,道:“郁先生,你过了。”
郁镜之瞟了高澜一眼,却理都没理他,只笑着道:“皮特先生不想说些什么?”
皮特抬起眼,看了眼楚云声,又看向郁镜之:“郁,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但我们讲规则,是人道的,不讲规则,也是合理的。你应该要清楚这一点。”
“当然,我们并不是强盗,楚医生和那份药剂的详细资料可以交换我们英吉利的一个承诺。这已经是这场交易我所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了。至于欧洲的会议,我是无能为力的。”
“英吉利的一个承诺?”
郁镜之嗤笑。
这和空手套白狼的明抢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早在他放下一些所谓的身份和固见,和方既明老先生一间接一间去拜访那些洋人的住所时,他就已经清楚,无论表面给出的尊重有多么多,交谈的时刻有多么愉快和气,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会更改的。
因为这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事,而是这片土地的事。他们不被看作是一张牌桌上的同类。
“皮特,你我都清楚,这个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郁镜之道:“我可以直说,无论是云声,还是药剂的资料,你一样都拿不走。”
朱利安眯起眼睛:“郁,你就不问问楚医生自己的意思吗?”
下一秒,回答他的不是郁镜之,而是楚云声。
“不需要。”
楚云声眼神沉凝,平静道:“朱利安先生,现在我不会说任何有关未来的空洞的幻想或决心,但未来,不需要一百年,也不需要五十年,这里将不再会是您高贵的租界。”
朱利安的面色变得彻底冰冷,他收回看着楚云声的视线,轻蔑且不以为意地扬了下眉头:“喔,那我拭目以待。”
“行了。”
郁镜之放下靴子,坐直了身体,一一瞧了瞧在座的人,随意道:“饭吃不下,酒也喝完了,若是皮特先生除了药剂的事,没有别的需要挟势相谈,那郁某便要告辞了。”
说着告辞,但郁镜之却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他只是觉得,已经到了把这层最浮于表面的试探揭下层皮去,露出这场接风宴的最终目的的时候。
若按以往的作风看,无论是皮特还是朱利安,都绝不会在许多双眼睛下,公然做出这样明抢的、没什么规矩的事情。他们自矜身份,又爱打着平等的口号,轻易不会露出些险恶。
所以今天这样的反常,必是有更深层次的缘由和目的的。
皮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出一丝唏嘘,道:“郁,时间还早,你这样急着离开,是有事情要办,还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和我们共坐下去了?”
楚云声心中微微一沉。
这两个选择,其实都是同一种含义。
郁镜之的北平之行,闸北区新建的厂房,巡捕房和天明会的变动,为和会而上门的拜访,扣押在齐鲁的列车,亚当斯之死与东洋情报网的拔除——这种种一切,终于在高澜的催化下,达成了爆发。
洋人们可以扶持一个不服他们的人统领着租界以外的海城,但却绝不会允许一个对他们有敌意的,想方设法要用兵力和机器医药支持着想把他们赶走的势力的人存在。
从前郁镜之是前者,而现在,最近这一年的活动与态度,都暴露出了他原来是后者。
这是一个伪装成野狗的恶豺,需要死在猎枪之下。
当然,或许有真的愿意讲些道德话语的猎人,会选择留其一命,进行驯化,但随着战争的结束,欧洲已经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别的了,所以他们再次转变了一些态度,让之前的猎人离开,让皮特到来。
楚云声也清楚,或许之前他们也捉到过郁镜之的蛛丝马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对他产生过怀疑。
但那时候他们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分散过来,没有一定的证据,也没有更加合适的傀儡人选,而郁镜之也并没有太过分,他们还是可以虚与委蛇地维持着彼此的面子。
可现在不同了。
郁镜之和楚云声的想法显然一样,他默然片刻,笑了声,道:“我想,你不在乎我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皮特先生。”
“你和朱利安刚才的言行,无论是索要药剂,还是挖走云声,有这个想法或许是真的,但真正真实的意图,一个都不是。因为那对于你们来说,都是一些小事,你们可以选择达成目的的方法有非常多。”
“你们真正看重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海城。”
“所以,皮特先生,你想要我怎么说,说我早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不友好的洋人,对你们怀不臣之心久矣,时时刻刻都想把你们驱逐出华国的土地?”
“若是我说了这些,你们接下来的安排是不是便都成了摆设,只拉起高澜来,把海城往他的兜里塞一塞,就办完了事情,漂亮齐全?”
郁镜之挑眉,笑意微敛:“但容我提醒着两位一句。不论郁镜之,还是海城的许多人,都不是刀俎间的鱼肉。不喜好做这个,做不来这个,便真上了案板,却也说不准,是块磕刀的硬骨头。”
皮特嘴角下抿,和郁镜之冰冷地对视着。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一旁的吉田幸太郎便愤怒地高声叫了起来:“郁镜之,你这是在挑衅皮特先生!你是想和英吉利开战吗?!”
这怒气勃发的喊叫几乎刺穿了嗡嗡的人声,令偌大的宴会厅陡然一静,多方侧目。
皮特不悦道:“吉田先生,请不要太吵闹。”
吉田幸太郎神情一顿,却不见什么尴尬,非常自然地变换了下表情,低头道:“抱歉,皮特先生,是我失态了。听到这种言论,我实在是非常气愤,我有理由相信,这是在侮辱伟大的日不落帝国的威严。”
皮特瞥了吉田幸太郎一眼,颇有些腻味。
小丑看多了,也会厌烦喜剧的。
更何况他心知小丑的表演别有目的,这种说辞,无非是东洋想将英吉利也拉下水。他们既觊觎垂涎华国广袤的疆域,又没有绝对的自信将其征服。
“你是聪明人,郁。”
皮特道:“你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原有的土壤无论如何,都再无法滋长出信任的果实。”
皮特的话语稍微还有一些英吉利的含蓄,但朱利安就不会那样顾忌体面了,他接上了这句话,道:“我们和你之间已经没有合作的基础了,郁镜之。如果你受到规劝,愿意离开海城的纷扰,去往其他城市,那我和皮特先生可以保证,你可以顺利地带走你的士兵,你的财富。”
“你不会受到任何阻拦,任何威胁,只需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你或许会失去现在的地位,但在这样的土地上,你有枪炮,有金钱,随时都可以重新建立起更高的地位。”
“你可以回忆一下在你之前的那些掌控者们的结局,我想,你不会想要那样的结局。”
郁镜之拍了下手,道:“很好的打算。但朱利安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东洋军想要南下的动静,你们不会不知道,那我想问,如果真有一日,东洋军到了海城,兵临城下,你们会不会愿意保全整个海城?”
“还是说,你们只会划下一条白线来,将枪声炮火隔在苏州河的另一岸,隔在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区?”
皮特失笑:“上帝啊,郁,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如此仁慈的人。那你应该看的更多一些,我们的士兵也是只拥有一次生命的普通人,他们不该为了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去冒险。”
这个回答完全在郁镜之的意料之中。
他道:“你们坚信东洋不会有将炮口瞄准你们的一天。”
皮特笑了笑,朱利安耸肩。
“所以你拒绝了我们的提议。”朱利安道。
“显而易见。”郁镜之也笑了下,眉目舒展,全是锋利无畏的锐气和凛然。
这时,美帝的詹姆斯忽然抬了抬手,道:“各位,请等一等,这样再谈下去,我有理由相信你们要当场开枪了。我想这件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对吗?比如郁先生完全可以不必离开海城,只需要分出一些东西给高先生。高先生远道而来,需要立足之地,这是可以理解的。”
皮特看向詹姆斯的眼神不易察觉地冷了一些:“你这是在异想天开,詹姆斯。最大的声音,我们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
“但我认为高先生或许并不值得这么多的信任。”詹姆斯完全没有顾及到就坐在他身旁的高澜,非常直接道。
朱利安蹙眉道:“那你或许可以听听高澜和郁镜之在广来茶楼密谈的消息?”
“不,不,朱利安先生,这更混乱了。”詹姆斯摇头道。
在这三名洋人扯皮时,楚云声留意了下高澜,果然,在听到詹姆斯的提议后,高澜的神色几乎不加掩饰地难看了起来,没人愿意做那个被打压着的后来者。
不过楚云声心知,詹姆斯看起来是在为郁镜之争取什么,但实际上,他的表现和美帝在欧洲那场会议上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他想要利用郁镜之在英法的决定之间攫取更多的利益,但他注定不会成功。
“各位先生,你们似乎有一些不愉快?”
突然,那位在海城的地位仅次于亚当斯的德意志军官安德烈走了过来,面带微笑,询问地看向在座的人。
皮特笑道:“好久不见,安德烈。一点小小的争执,不必在意。”
“那就好,祝你们用餐愉快。”安德烈道。
楚云声微微偏了下头。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安德烈的身影甫一出现,方才一直滴酒未沾的朱利安就忽然起了品酒的兴致,端起了一杯红酒,同时,他的视线看似无意地偏转,像是瞧了眼路易的方向。
客套了几句,安德烈就要转身离开,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静物的路易突然抬头,拍了下轮椅的扶手,大声地开口道:“安德烈,杀死亚当斯先生的凶手就坐在这里,你仍是要懦弱无能地无视离开吗?”
安德烈轻松迈出的脚步一顿。
“你在说什么,路易?”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楚云声和郁镜之,满面不解道。
路易伸出的手臂像利剑,直指楚云声和郁镜之。
他的脸上也涌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真情的悲愤与哀痛,低吼道:“就是这两个人,郁镜之和楚云声!是他们刺杀了亚当斯先生,开枪射伤了我,并威胁亚当斯先生和我做出了种种违背原则的事情!”
“安德烈!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有目击证人,有证据,但为什么不敢将他们指认出来!”
“他们是杀人凶手!”
安德烈拧紧了眉头,低喝道:“路易!”
皮特和朱利安则面露惊讶:“安德烈,路易说的是真的吗?是郁和楚医生杀死了亚当斯?”
看着这一幕,楚云声简直要为这两位颁发一个演技奖。
高澜也开口了。
他一脸沉痛夹杂着努力遏制的恨意,道:“虽然很难以置信,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我来到海城之后就详细调查了亚当斯先生被刺身亡的事情,看到了许多证据证词。我很难想象,郁先生和楚医生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在努力寻找其他证据,但这就是真相。”
“亚当斯先生是我的挚友,是他邀请我来到海城的,今天这场接风宴,原本也是他为我准备的,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却漠视朋友的死亡。”
说到这里,数十名靠拢在附近、疑似小心地探究着大人物们的热闹的宾客,全部突然拔出枪来。
和平友好的假象被霍然戳破。
情形陡转,势如彍弩。
其余宾客见状,全都大惊失色,勉强维持着体面没有尖叫出声,却也慌张而迅速地提起裙摆或手杖,朝宴会厅外奔逃而去去。
安德烈当即高喊:“卫队!”
宴会厅大门敞开,两列德意志士兵快速冲了进来,手握枪铳,在假扮的持枪宾客外又围上了一层。
在座的人身前也都各有保镖出现,掏枪护卫。
“这就是皮特先生给我们的第二个选择?”楚云声的手中也多出了一把枪。
皮特叹息:“楚,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和德意志,和路易之间的恩怨。但如果你和郁真的是杀死亚当斯的凶手,那么按照法律,你们应当受到应有的制裁,希望你们不要妄图反抗,一错再错。”
郁镜之冷笑道:“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不如你们想想,这里除了你们的人,又有多少我的人?”
“今天留得下我,你们或许还能用一用以华制华的那一套,借助高澜重新笼络人心,勉强压下我的后手反扑。但若是留不下我,在座的各位先生,恐怕就都得客死他乡了。”
朱利安眼神微变,质问道:“你疯了吗,郁镜之?你这是在挑战谁的尊严?”
拂开枪袋的搭扣,郁镜之取出枪来,慢条斯理一笑:“战争结束才多久,法兰西都能不在意屈辱,和德意志沆瀣一气,共谋利益,朱利安先生又和我谈什么尊严?”
包围过来的枪口又缩近了一些。
它们紧盯着郁镜之的脑壳,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饱含一触即发的危险。
“愚蠢的猪猡!”
朱利安真的愤怒了,几乎是有失身份地怒骂道。
话音未落,楚云声的枪口悍然抬起,指住他的脑袋。
郁镜之环顾四周一圈,目光冰冷锐利如鹰隼,他勾了下唇角,道:“既然证据证词都齐了,也定了我们就是杀人凶手,那为什么不开枪?”
皮特冷冷道:“你们需要被法律审判。”
“不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皮特。”郁镜之不耐地摆了摆手,“你们已经摆出了这样的阵势,就是做好了和我火拼的准备。但你们不开枪,只有一个原因,你们等的消息还没有来。”
“高澜的队伍,行军速度应当不慢,怎么着傍晚也该到了。但眼下都要晚上九点钟了,却还没有一点消息。”
闻言,朱利安与高澜等人面色齐齐一变。
“你做了什么?”
“你在监视赣北军!”
皮特则盯着郁镜之,道:“看来你早就察觉到了,郁。但你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的。即使这里暂时没有能够完全撼动你的力量,但我们的轮船和军队随时都可以登岸。”
郁镜之拉开枪栓,道:“各位,别紧张。”
“我真的仅仅是为自保而已,就像各位所说的,仅仅只是期望和平而已。”
他缓和了下表情,重新露出温柔和气的笑容来:“皮特先生,你想要将我赶走,其实是非常没有必要的事。青州半岛划分给东洋后,东洋军不日便将南下,到时候除了租界之外的地界,只会是我和东洋军拼命的地方。”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眼下你忍了我,和支持高澜入主海城,并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若是你到时候并不想放弃租界之外的区域,想要和东洋打一仗,那这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或者换句话说,你忍了我,是更划算的买卖。至少我绝没有和东洋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但高澜可就未必了。”
高澜一惊,当即反驳:“郁镜之,休要胡说!”
旁边,吉田幸太郎神色微动,下意识地看了眼皮特。
皮特默然沉思。
郁镜之笑笑,道:“而我的要求,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有一个,就是希望皮特先生能答应,在东洋军到来时,能接收所有海城的百姓进入租界避难,并为他们提供生存所必需的资源。”
“当然,如果你们办不到,就要小心街道上、楼房里那些无意经过自己身边的人了。或许,他们随时都可能化身成剑门的谍子,掏出枪来,主持正义。”
“这完全是亏本的生意!”路易在旁道。
但朱利安却不说话了,他同样在思考衡量。
郁镜之坐在熟识杆枪铳的包围下,仍旧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如果皮特和朱利安稍微会算一点账,就应该知道,他的提议是最稳赚不赔的。
动用英法的军队,造成海城的混乱,还要提防时刻的刺杀,引入一个他们并不算多信任的傀儡,这若是在一般时候,是不错的选择。
但和郁镜之死守海城,同东洋军两败俱伤,他们坐收渔利对比,显然还是后者更简单一些。
当然,那也会让郁镜之拥有更多的时间,做好更多的布置。
“不,郁,我无法再相信你。”
长久的僵持的沉默过后,皮特沉声道。
气氛一凝,彻底跌入了低谷。
但皮特紧接着却又说了一句:“不过有关亚当斯被刺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切实地看到那些证据,现在动枪或是逮捕谁,都是很不合适的。”
高澜抬头,眉心微不可察一蹙。
这神色落入楚云声眼中,他便知道,皮特等人今天的谋划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和郁镜之来此的目的,却是已经达成了——高澜无法再和东洋人联手,而皮特也不会真心接纳他。
此外,皮特虽然现在口称拒绝接收平民,但楚云声很清楚,以高澜等人为饵,彻底看清郁镜之的底细后,获得今天这样的结果后,他会选择接受这个条件的。
安德烈道:“看来暂时还是一场误会。”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
路易不甘,却也垂下了眼,闭紧嘴巴。
“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可以走了吧,高先生。”郁镜之非常诚恳地询问宴会主人的意思。
高澜冰冷地注视着郁镜之,不答。
但郁镜之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楚云声起身,和郁镜之并肩,越过一道道冷厉的视线和一个个漆黑的枪口,从容走出沙发区域,穿过空荡的大厅。
路允和刘二倒退着跟随,戒备身后,但直到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之后,也没有一道枪声响起。
一场奇异的接风宴,就这样看似虎头蛇尾地落幕了。
但在许多人眼中,这或许并不是落幕,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次日凌晨,海城多处燃起冲天的火光,城外炸响沉闷的炮声,无数人惊醒,惶惶不安,难再入眠。
高澜坐在皮特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火红的天际,低声道:“没有完成您的考验,是我的失误,皮特先生。郁镜之派兵将我的部下拦在了城外,如要进海城,今夜恐怕仍要交战。”
皮特立在窗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行军与情报,本来就是瞬息万变的事情。你只需要吸取这次的教训,高先生。”
高澜面上一喜:“皮特先生,您的意思是……”
皮特回身,哈哈一笑,朝高澜伸出手来:“我想说你的表现已经非常好了,高先生。以后的时间,合作愉快!”
握住皮特的手掌,高澜心头的沉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这段日子,他和各方势力都有联系,但他真正想要合作或者说投靠的,既不是德意志,也不是东洋,而是英吉利。但他并不想成为杜天明那样没有什么价值的走狗,所以他选择了接受皮特的考验。
这也就是他坚持办出这场接风宴的真实原因。
以德意志的名义,暗中和路易及朱利安商议好,用法兰西的势力,达成除掉郁镜之的结果,这就是高澜的计划。表面靠着德意志,实则投向法兰西,但这一切却又为英吉利掌控,不可谓不复杂。而恰恰因为这种复杂,便能更好地掩饰住他真实的行动。
实际上,在皮特之外,高澜也有后手。
他一直维持着和东洋人的暧昧关系,并不介意利用一下对郁镜之恨之入骨的东洋人。
但很可惜,郁镜之拦他进城这一举动已让东洋人有了些芥蒂,夜晚的接风宴上,他又公开宣称亚当斯是他的挚友,并最终被逼无奈放走了郁镜之和楚云声,至此,他和东洋人便只能剩下互相利用的关系了,再难有真正的合作。
不过他也不会再在乎这点利益。
他已经赢得了皮特的信任,虽然这信任在他的失误之下,显出了几分敷衍。但已足够让他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一周后,高澜的人马终于破除重重阻击,来到了海城附近的县城,高澜秘密地离开了海城,前去汇合。
点兵时,他大骂郁镜之,心疼着自己折损的兵力,但却没有注意到这支队伍中多出的许多稍显陌生的面孔。
同样是这一天,郁镜之书房内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欧洲那场会议耗时数月,终于结束了。
……
两个月后。
天气转冷,渐渐入冬。
白楚坐在戏楼后台卸妆,忽听见木门一声响。他从镜子里一望,便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穿麻布衣裳,小心又熟稔地靠过来,朝白楚道:“白老板,老板让我知会您一声儿,下月初一不用来了,戏楼要关门,不开张了。”
白楚并不意外,只慢慢点了点头,一边拆头饰,一边道:“徐老板这是也要离开海城,逃难去了?”
小少年点点头:“老板说要去晋南,到那里投奔亲戚。白老板,你不走吗?”
“走?走哪儿去?”白楚道。
小少年声音大了些:“去外头,海城外头,许多地方呢。老板也说了,和商队北上,也愿意带上几位角儿,到了晋南,还要开戏楼哩。白老板,老板没和你说吗?”
白楚捋起碎发,起身到铜盆边,用水沾了沾手,清亮悦耳的嗓音很淡:“说过,但我不想走。”
小少爷瞪圆了眼睛:“怎么不想走?白老板,你没听见警报声吗?嗡呜——嗡呜——就是这个声儿!戏楼里的人都说,那是要打仗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要死人的!”
这一两礼拜,海城县辖区的边缘总隐隐约约响着飞机的声音,紧急警报时不时便要响上几声,吓得人不敢上街,只躲在家中的炕洞里地窖里才算是将一颗心吞回肚子里。
但这也就是最初那几天的事而已。
后来租界贴了告示,又登了报,说是兴许要打仗了,可以接收租界外的居民避难,但物资是有限的,不能谁都拿,优先那些有身份证明的,进去了也有规矩,要洗干净头脸,简单地检查身体,不能什么人都往里放。
这些都是那位郁先生弄出来的,但却盖了英法的章子,有效力的,便是东洋人也不敢随便冲撞。
人们先是观望试探了阵子,便一蜂窝地往租界里涌。
这时候不少人都是有个想法的,那就是租界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有洋人护着,任外头打仗打得天翻地覆,还能真扰到租界里头?
也有真被吓到的,觉着租界也绝不是个安全的地界儿,东洋人若真来了海城,打都打到了,还真就过租界大门而不入吗?又或者,那是英法的租界,东洋人来了,谈判一番,若有足够的利益,英法还能护他们到底吗?
他们可不信。
如此,他们便想要彻底离开海城,去别的地方,华国这样大,总不能处处都打仗。徐老板便是此类人。
但也有一些不能走或是不想走的,前者譬如上了年纪的老人,后者便是白楚这类。
“小三子,你知道什么是打仗?”白楚笑了下,弯腰洗脸。
水声哗哗。
小三子咧开嘴:“我当然知道,白老板,我听客人们说过。打仗凶得很,有大兵扛着枪,一梭子突突下去,老百姓就跟麦茬子一样,全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还有新亭街上总成群结队上街的那些学生,都说捐躯赴国难,我没上过学,不识字,不懂,但老板说了,捐躯就是死,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死很多很多人……”
白楚从盆前抬起脸来,取下帕子,边擦脸边道:“你知道的倒多。去柜子上拿糖吃去吧,少在我这儿贫了。”
小三子嘿嘿一笑,翻身就跑,蹦跶着从一张小柜上摸了一小把把芝麻糖,欢快地跑走了。
白楚听着门板咣啷撞上的声响,在原地出神地站了会儿,才转身继续收拾东西。
几分钟后,他提了自己的小箱子,知会了戏楼的人一声,便从后门雇了车,回家去。
就离去时那么匆匆一眼,他便瞧见方才还唱着大戏,聚着宾客的戏楼里,已经是空空荡荡了,伙计和仆役都在忙活着收东西,来来往往的。
上了街,黄包车迎着见了寒意的风走了会儿,才遇见一两个神色匆匆的行人,隔一段便有几间店铺封着大门,可见是关张了。
经过新亭街的街角,那边有搭的简易台子,两三个学生举着毛笔字写的横幅,在发单子。
白楚照例停了下,拿了一份,并着一张免费的东方报。
他坐在颠簸的黄包车上看了眼报纸,头版整个版面都是讲东洋人的事,第二版则讲和会的事,那虽已过去了一两个月,但却随着东洋军踏上青州半岛的事情,愈演愈烈,不见消停。
从前他是识字,却不爱看这些,也不关心这个,外头的事是外头的事,不是他的事,也不是戏台上的事。
但兴许是周记点心铺去的太多了,门外游行的喊声太大了,他不自觉地就开始关注起了这些东西,以至于发了疯,发了痴,警报声连响了三日,都懒怠着,不想去收拾行李离开。
不过他已住在了租界,应当也是不妨事的。可他留下,单单就是因为觉着租界安全吗?
也许不尽然。
白楚想到了戏楼的徐老板前几日来劝他一同离开时的场景。
徐老板指间香烟的烟灰落在他桌上那些报纸传单上,那道苍老嘶哑的烟嗓嗤笑着:“赴国难,这算哪门子国难。这些学生脑袋不清醒,糟践自个儿的命。白老板你可不要被蛊惑,你是唱戏的,角儿,就该站在戏台上风华绝代,你瞧,便是那些东洋人,不也都许多爱戏的吗?咱照样唱,照样赚钱。”
“咱赴什么国难,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
那时候他又是怎么答的?
他似乎是没有回答的,但他记得他当时垂下眼睛,看见的一张传单上的字。
八个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白楚合上了报纸。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朝车夫道:“麻烦前面右转,到城门口军营。”
……
也是这个时候,另一边,李凌碧被蒙上眼,押进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很久,才到一个地方停住,李凌碧下车,冷风扑面,闻见了海水的腥味。他嘴也被堵着,问不出话,脚下的地板不稳地晃荡着,应该是上了船。
他被带到一间船舱里,才松了绑,恢复了视觉和口舌。
“这是哪里?”
在郁府待了三两个月,李凌碧好似稳当了不少,警惕地环视左右,却没再一惊一乍。
放下他的人不答,关门走了。
但船舱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老先生,一个中年文人。
那老先生瞧了瞧他,开口道:“镜之和云声同我说过你。我知道你的价值,和你以往做的事情。我们这次坐船沿长江,往西去,我和远生,以及远生的朋友们,都将会牢牢地看住你。”
“你可以不帮助我们,但我们也不会放任你去资敌。”
李凌碧愣了愣,感觉面前这两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敢问您二位是……”
“方既明。”老先生道。
中年文人颔首:“郑远生。”
李凌碧呆住:“方先生,郑先生?”
他忽地有些心潮澎湃,脑子里也终于想起到底是在哪里眼熟这两人了——还能有哪里,当然是历史课本上!
他面露激动,旋即才想到,郁镜之竟然和这两位都认识,看样子还很熟悉,熟悉到能把自己这样拥有大秘密的人都放过来。虽然看样子郁镜之并没有完全告诉他们实情,但或多或少也有了透露。能如此,绝对是值得信任的。
本以为会被郁镜之关押一辈子,直到死在海城城破之际,却没想到,一转眼,竟然加入了组织。
李凌碧觉着这似乎太不真实了。
忽然,船身动了起来,有汽笛声响。
郑远生拉开了小窗帘,朝外望着黄昏暮色下渐渐远去的海城,方既明也微微坐直了身体,凝望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铺进小小的船舱。
李凌碧听见了一前一后两声重重的叹息。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两位先生,或许是不想走的吧。但他们又必须走,不得不走,他们有更加重要的使命压在肩上。
他又想到那位郁先生,他又会不会走呢?应当是不会的。
李凌碧怔怔地想着。
若他是郁镜之,他一定带着手底下的人换个地方生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全华国这样多的进步人士,这样多的枪杆子,怎么偏偏就轮到我去守城,去送命?
华国早晚是摆脱战火,重获新生的,不缺他一个人这么点力量。他承认,他就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理解郁镜之固守的行为。
从前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但或许真的是一次次挫败让他清醒了许多,也或许是那一张张东方报看得太多了,把他洗脑了,他仍旧不理解,不会去做,但却真的开始钦佩尊敬这样的人。
也许就像一份报纸上说的那样,战火可以退避,但民族的底线却不能一退再退。那些用前人鲜血唤醒的东西,也需要后人的鲜血守护下去。
李凌碧就这样离开了海城。
而还在疯狂寻找他的杜七,却也在同一时间,被杜天明抓回了天明会,三刀六洞。
顾齐书过来观了刑。
他被杜七怀疑是抢走了李凌碧,又害他重伤的人,所以这段时日受到了许多骚扰与截杀。顾齐书忍不了这种事,拜访了杜天明,和杜天明一同动手,逮到了杜七。
次日,在医治过程中的杜七再次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逃出了天明会。
但刚出天明会没多久,就被发现撞死在了一条无人的街上。
肇事的是一辆汽车,撞人后便扬长而去,杜天明想寻都寻不到。有人告诉他一个顾字,杜天明却好似并没有听到,保持了沉默。
高澜的人手在不断地暗中进入海城,因要避开郁镜之,便借了天明会的壳子。
如今的天明会,已称得上名存实亡。杜天明说出的话,也不是那么算数了。
可许是真有天道轮回的报应,隔了没几日,杜天明就收到消息,顾峰带着顾齐书等一家老小要去金陵投奔东洋人,大半夜的,刚出了海城三里地,就被剑门的人灭了,顾峰顾齐书身死,只留了老弱妇孺。
这也让杜天明歇下了去东洋人那里看看的念头。
“什么都没了,我这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他坐在公馆二楼,敲着烟斗,茫茫然地叹气,忽然便真有几分垂垂老矣的模样:“郁镜之也就罢了,小狼崽子,这么些年我都斗不过他。可高澜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呢?给英吉利人做狗的事,你都要来和我抢,还真当我老了吗?”
“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能让你们舒坦呐……”
……
临近年关,腊月廿九。
这天惯来很难见雪色的海城,出乎意料地下起了第一场冬雪。
比不得北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海城的雪是极细极轻的。
它们飘飘渺渺地落,像沙尘,像粉末,还未沾地就化成了水珠,只印下薄薄的湿痕,聚不成皑皑的雪面。
凌晨,最后一道警报声终于停下。
楚云声和郁镜之出门,骑马踏雪,走过海城的一条条长街。
路过苏州河,河面的林木和石桥都已潮湿,对面的租界陷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只亮着一些朦胧的街灯。桥上划出了隔离区,通行的道路都被栅栏与铁网封死,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士兵在把守。
大批的海城县百姓涌入租界,给治安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即使郁镜之留下了许多人手,又有九流会协助管理,那边依然有些混乱,至少,这些士兵巡逻的时间增加了不少。
天际又传来不甚清晰的轰鸣声,是东洋的侦察机。
马蹄哒哒地响着,渐渐压过了那轰鸣。
一条街比一条街更空,有些店铺或人家的门窗被寒风吹开了,砰砰地撞着。许多路灯不再亮起,错落的高低屋檐黑沉沉一片,在这样潮湿寂静的细雪里一眼望去,便犹如见到一座荒凉废弃的空城,人烟与繁华都已成过往,只余旧日缅怀。
再向前,临近海城边缘,大半的建筑都坍塌了,废墟随处可见,遗留着新鲜的炮火轰炸过的痕迹。
骏马发出唏律律的嘶声。
郁镜之勒马,帽檐与披风都披了层雪白的绒毛,他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指抬了抬帽檐,轻声道:“到今日,我们认得已有一年了。我常以为是很久,不成想,却只是一年。”
“但也与很久没有什么差别了。”
楚云声停下,侧目看他。
郁镜之回望了眼身后,口鼻间呼出蒙蒙的白汽:“你还记得往年这个时候的海城,是什么模样吗?”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张灯结彩。”
郁镜之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迎着风,微微眯起眼,好似便能透过这黑云压城般的漆黑无望,看到过往那些热闹非凡的景象。
哪条街上摆起了庙会,哪家门口放起了爆竹,哪间店铺散起了糖糕。男女老少,难得有这样一日,不管身份的高低贵贱,共同欢庆着除旧迎新,期盼着美好年景。
“今年注定不能有了。”
郁镜之笑了下。
他收回视线,甩了下马鞭,上前几步,赶到了楚云声身旁:“东洋军忍耐到极限了。你猜,他们什么时候会发动最后的攻城?”
楚云声凝视着前方,沉默片刻,道:“天亮。”
郁镜之喝了声驾,没再说话。
前方是土路,泥泞不堪,两人却用力甩了马鞭,齐齐纵马向前。
披风翻飞,泥雪扬溅。
跑了一阵,两人慢慢放缓速度,并肩而行。
前方就是这几日的战线,楚云声遥遥望着,伸出马鞭,拦了一下郁镜之。
他抬了抬鞭梢,指着黯淡的天幕,道:“看那里。”
“什么?”
郁镜之怔了下,摘掉军帽,抬眼去望。
楚云声呼出口白汽,带着笑,嗓音清晰而坚定。
“启明星。”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