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战役,又称海城事变,是民国八年华国与东洋进行的近代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海城军民团结一致,以沪杭铁路沿线为界,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守卫海城长达三十六天。”
“有历史学家称这场战役为一战的延续,或二战开启的前奏……”
窗明几净的教室内,两块黑板拉开,内嵌的液晶屏幕播放起黑白的影像画面。
讲台上满头花白的老师微微弓着背,侧身讲解着今日的一节历史课。
下面一排排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或伏趴、或后靠、或端坐,俱都抬头听着。
临窗座位的一名男生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他对百无聊赖的历史课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涂鸦一下课本里的历史名人,对他们进行时髦的造型改造更感兴趣。收回装模作样、聚精会神的目光,他伸手在抽屉里摸了摸,摸出一绿一黄两支荧光笔。
翻动历史书,他熟门熟路地在这一课时的内容里搜寻着适合改造的对象。
突然,他掀页的手顿住了。
看着书页里印着的两张照片,他有点吃惊地张了张嘴。
好家伙,这个叫楚云声的和这个叫郁镜之的,是贿赂了历史课本的编纂组吗?
怎么这半本书里,别人都是老头老太太形象,再年轻,顶多也就是中年了,就他俩,风华正茂,一副二十来岁的模样,长相也是出类拔萃,简直比现在许多明星还要耀眼有气质?
这往同一页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里一放,完全就不一个画风。
就这相貌,就够时髦了,用不上他改造了,可惜了。男生一边欣赏着历史人物的颜值,一边哀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也就在这时,讲台上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庄英睿,你不好好听课,低着脑袋,张着嘴,是想干什么?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下课开饭呢,这就饿成这样了?”
教室内响起一片笑声。
握着荧光笔的男生,也就是庄英睿,被冷不丁这一声结结实实吓了一个激灵,但他作案经验丰富,即使被点了名儿,也是颇有大将风范,从容不迫地撂下手里的笔,抬头朝六十来岁的老先生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
“老师,我听着呢,这不正根据您讲的,画笔记呢嘛。”
老先生呵呵一笑:“行,那你起来,给同学们说说,听完我讲的这段,你有什么理解或感想。”
我哪儿知道你讲到哪一段了。
庄英睿头皮发麻地腹诽,心中大呼倒霉。
他边站起身,边瞥了瞥同桌的书页,正是他刚才翻看的那一页。
同桌目不斜视,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划过课本,在一个段落上重点敲了下。
庄英睿清咳一声,捧起自己的书,快速扫了眼那段内容,然后便是愕然一愣,下意识脱口道:“这俩帅哥英年早逝?”
“哈哈哈哈!”
这一嗓子,又让教室内爆出一片大笑。
讲台上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等这笑声小了些,才抬手一压,示意所有学生安静:“其实庄英睿说的也没错,看看照片,郁镜之和楚云声是两位帅哥,这搁谁都得承认。”
“他们和同一页上的其他几位先生是同一时期同一年龄段的人,事实上,我们也想选两张他们年纪大的,成就更为辉煌的时期的,也更成熟的照片放在书里,但很遗憾,这两位先生没能活到那样大的年纪。”
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了,庄英睿站着,也直直地看着讲台。
老先生操作了下电脑,挑出一段视频,点击了播放。
“他们二位是领导海城战役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年华也永远地随着那个陈旧的海城,停留在了二十多岁,停留在了民国八年。”
“二十多岁的年纪,你们或许还在读大学,读研究生,或者刚刚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但他们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为了守护家国而奉献出生命。而那个年代,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有些有名,有些无名。”
老先生的声音变得低哑,似包含沉痛。
“这场战役是非常残酷的。”
“当时的东洋人刚刚占领了青州,不顾欧洲国家的劝阻,执意南下,连破金陵、苏杭,于民国八年的除夕前,抵达了海城。”
“楚云声和郁镜之对东洋人的南下早有预料,提前做出了许多准备,包括但不仅限于迁移民众进租界,布置防线,支援金陵,联络外援等等。也正是这些准备,才让海城拥有了死守三十六天不破的奇迹。”
“这是基础。”
“此外,这两人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海城军民上下展现出的团结的力量,也是奇迹达成的极为重要的因素。”
黑板内嵌的大屏幕里,播出了一张张照片,大多是郁镜之和楚云声两人的独照和合照。
有些是在海城前线的,有些是在公馆内的,有些是在繁华街道上的,也有些是舞厅、俱乐部、马场,或是某场宴会。还有些是看起来更为年轻的,站在码头的轮船前,站在火车站前,学生打扮,面容青涩。
照片是从后往前放的,那两张面孔从灰头土脸,沉凝成熟,到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就好似一个将死之人,在进行着他这一生的走马灯,令人莫名叹息,心有酸涩。
“历史上,对郁镜之的评价比较两极分化,有些学者认为他是改过自新的刽子手,也有学者说他是自始至终的英雄。而楚云声的资料,则比较少,他和郁镜之这样的海城风云人物不同,他非常低调,也非常神秘,更因一本赠送给方既明先生的图纸手稿,被许多网友戏称为穿越第一人。”
“在当时,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他们死守海城的决定,甚至有报纸批评他们在做无谓的牺牲与消耗,那些物资如果不运往海城,将会救活成千上百名乞丐,那些枪支弹药如果不浪费在海城,将能完整地支持一场激烈的小规模的战争。”
“死守海城的第七天,东洋军就迈过了铁路沿线,夺下了大半个闸北。”
“得到这个消息,原本走在半路,赶来支援的郁镜之的旧友,南方军阀裘洪光,当天便率军掉头返回。他认为战争的结果已是无法改变,给郁镜之连拍了五封电报,劝他放弃海城。”
“死守海城的第十三天,东洋人截断了海城的陆上、海上的所有进出路线,彻底围城。”
“第十五天,东洋向海城租界提出,以某些利益交换海城的非租界居民,想以此为人质,胁迫并震慑海城。英法动摇。之后连续三天,租界发生爆炸案与十多起刺杀案,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十二天,东洋人的东北援军到达,全力攻城,郁镜之于前线中枪,昏迷不醒,楚云声接过战事指挥权。”
“第二十八天,赣北省军阀高澜于海城西南发动进攻,协助东洋军,当晚,赣北军中发生哗变,高澜被刺身死,赣北军临阵倒戈,偷袭东洋军,阻截东洋的物资运输,后入海城,编入海城军队。”
“第三十天,海城储备物资即将耗尽,外界运输线被切断,租界拒绝支援。海城军队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
“第三十三天,东洋军发动最后的总攻,海城军队死战。”
“第三十六天……城破。”
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原本播放着照片的屏幕出现了黑白的影像。
那些被摄影机拍摄记录下的画面零碎模糊,不少都是晃动不止的,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知道是在拍战场,有一堆又一堆的人冲上来,又倒下,再冲上来,再倒下。
像土石一样铺在地上的尸体摞得比战壕的土堆还要高,炮弹落下,建筑就像不稳的积木似的,摇晃着倒塌。
这些画面有外国记者的拍摄,也有华国报社的冒险,但不论哪种,都是无声的。
那些模糊的脸孔在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冲锋,那些扫射的枪火在无声地喷吐,无声地夺命。
比起如今泛滥的各种特效大片,多重音效,这一段段简单的无声的影像看起来非常劣质,毫不震撼。但不知为何,所有学生都看得很认真,很投入,甚至共情地露出了哀色。
庄英睿慢慢放下了捧着的书,低声道:“老师,如果他们逃走,活下来,以他们的才能,肯定能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为什么不走呢,那个时候海城不是根本守不住吗……”
老先生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个问题,我用郁镜之回复裘洪光的一封电报里的内容回答你。”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自己的教案,诵念道:“‘很多人都在劝我放弃海城,只有一人不劝我,那便是云声。因我不想他赴死,便也常有动摇,想将他送走。他拒绝,同我说,如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无意义的,我们做的是简单的事情,保护自己祖国的疆土,保护自己背后的家乡。我们愿为了守家与国而失去生命,这便是在告知其余的无数的人,若有朝一日,当战火烧到你们的家园,当枪口对准你们的亲朋,你们也当有这样的勇气与信念,坚定不渝地守护背后的一切,寸土不让,寸步不移。’”
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洪亮。
“这场战役,东洋与华国合计死伤超二十万人,可谓惨烈。”
“有那么少数人,至今仍批评这场战役毫无意义,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老先生道:“历史不是群星闪耀的画卷,它不该属于某个人,某些人,而该属于为了历史的进步、时代的发展而奋斗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已死,哪怕他们无名,哪怕他们只是渺小的‘一草一木’。”
下课铃响,黑板间的屏幕也将视频播放到了最后,只留下白底黑字的最后两句话——
“大凡新命之诞生,新运之创造,必经一番苦痛为之代价!”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
一片黯然的虚无中,缓缓浮现出了一行熟悉的字体。
“任务:改变殷铮的命运,完成度68%。请选择是否进入下一个世界,继续任务。是/否。”
“是。”
……
滴答,滴答——
缓慢而落的水声。
潮湿冰冷的气息侵蚀感官,下腹的微热便被凸显得尤为清晰。
第二次没有经历相伴到老的生活,寿终正寝,楚云声的心神似乎仍停留在那片绵延无尽的战火里。他能够感知到,四周并没有其他气息,所以并没有急于睁开双眼,观察新世界的情况,而是平缓恢复着情绪。
约半盏茶后,楚云声扶着墙,坐直了身体。
他口舌寡淡,腹内饥饿到了极致,几乎失去知觉。粗略算下,这样的状态应当有许久未曾进食了。但他并不虚弱,丹田充盈,体内似有一股力量,令他能暂时拥有充沛的气力。
估算过身体的情况,楚云声抬眼,静静地打量周围。
这是一间昏暗的囚室,三面皆是石墙,一扇牢门,由沉重粗壮的铁栏组成,其上绕着锁链,挂着大锁,锈迹斑斑。
然而这囚室的内里,打扫得却无甚囚室的模样。
平整的地面由巨石铺成,至少一半颇为干净,除了干涸暗黑的血迹和从头顶岩石上滴落的水珠积成的水洼,并不见其它脏污。另一半则散堆着干燥的稻草,有一些凌乱,有一些正被楚云声坐在身下。
自铁栏望出去,没有看守之人。
牢门正对着的是十来级蜿蜒向上的石阶,上面又封了道石门,阻隔一切。
看来这次他的身份是一名阶下之囚。楚云声想道。
不过,这并非他此时关注的重点,他真正关注的是自己身上的打扮——暗红的轻薄长裙,满当当两手腕的银镯,还有挽起的长发与斜插的珠翠——若不是能真真切切地在那毒素熟悉的轻微燥热中感受到小腹的反应,他都要确信自己忽然变成了女子。
默然片刻,楚云声转头,微微俯身,以那片水洼为镜,观察自己的相貌。
仍是自己的脸,只是上了极浓的妆,且似乎有细微的肌肉与骨骼的改变,约是易容与缩骨。
重靠回冰凉的墙面,楚云声半阖眼睑,准备接收剧情与原身的记忆。
但就在这时,囚室外的那扇石门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
机关转动,尘烟飞扬,石门向一侧缓缓滑开。
有蒙蒙的昏黄的光射入。
楚云声抬头,从那片光中看到了一双迈进的云靴,和一片飘起的竹纹锦缎的白色衣角。
旋即,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传来,冷肃沉凝。
“妖女,关你三日,可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