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预感到希望与危险将要同时来临之时,两人尽皆咬牙,刹那调动起了周身残留的全部气血,将心神的戒备提到了最高。
楚云声感知四周,忍耐着五脏六腑的灼烧抽痛,一鼓作气,冲向这最后一段陡峭小径。
就在这时,一路上一直诡异平静着的身后,也终于响起了沉闷的风雷之声。
“轰隆隆——!”
本就暗沉无比的夜幕陡然间变得更为漆黑,几乎伸手难见五指。
乌云汇聚,在头顶飞快层叠覆压,将稀薄的星光完全遮蔽。狂风乍起,裹挟着浓重古怪的腥甜气味。
“有毒!”
嗅到这气味,楚云声脸色一沉,立即提醒道。
不必楚云声再多说,谢乘云马上警觉闭气,反手荡开一道清风,将这气味吹得稍稍淡了些。
但紧接着,两人敏锐的感知里,却渐渐灌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密密麻麻的毒物爬行蠕动声与嘶嘶尖鸣声,刺耳挠心,几成漫山遍野之势,令人汗毛直竖。
这声响似乎并非无的放矢。
楚云声只多侧耳听了三两息,便有一种神智混乱难稳的癫狂错觉,更有无边恐惧似随着这动静的迫近,压得他气息沉沉难换。
幸得他听得短暂,心志又极坚,便是这般绝境亦不动摇,是以这古怪并未影响他太多,只令他缓了片刻的脚步。然而,也就是这片刻时间,前方小径的尽头却忽然掠出了一道身影。
楚云声和谢乘云皆是一惊,却发现那身影并非是令他们提心吊胆的云巧绿,而是一名陌生的黑衣年轻人。
此人提着一口漆黑长剑,目光漠然,周身的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含神中期的气势赫然爆发,直冲楚云声二人。
“来者何人!”
谢乘云撑起一口气,高声喝道。
黑衣年轻人拔剑出鞘,冷声道:“李家李秀,奉陛下之命,前来磨剑!”
谢乘云咽了咽喉间腥甜,轻声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家的废物。”
李秀怒道:“强弩之末,也敢猖狂!”
话语间,漆黑长剑已然及面,蕴含幽暗之意,分化层层虚影,佯攻谢乘云,实则直取楚云声头颅!
冰凉的剑尖触及眉心,但楚云声却不退反进。
几乎同时,耳边响起刺耳惨叫,漆黑长剑猝然坠落,李秀疯狂后退,右臂只剩半截,血流如注,左手捂住双眼,亦是殷红点点。
抚雪剑回转再度刺出,李秀仓皇躲闪,一步跌下悬崖,惨叫响彻万丈峭壁。
兔起鹘落,一剑制敌,一剑杀人。
无人为此停留耽搁。
惨叫声还未远去平息,楚云声便已飞身奔出数丈,离开绝壁,抵达了小径尽头。
小径尽头是树林。
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立在路当中,各自抱着一把长剑。
“病虎亦是虎,垂死挣扎的白龙榜首,也依然是榜首,可惜李秀不明白这个道理。”双胞胎中右边的一人说道。
左边的人冷笑:“区区含神中期,都敢来问谢乘云试剑,不是找死是什么?”
右边的人叹道:“罢了,同族一场,杀了谢乘云,也算为李秀报仇了。”
话音落,两人飞身迎上,齐齐出剑。
谢乘云听得乏味,眉间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既如此爱护同族,两位方才怎的不上来救上一救?”
无人应他,谢乘云也不需他们应。
两柄长剑视楚云声于无物,携带着含神后期锋锐无匹的气势,一如江水浩荡,一似炽火升空,一左一右迅疾刺向谢乘云。
剑光铺展,破雾穿云。
然而云层之上,却是寒风忽起,大雪飘摇!
谢乘云左手手腕突地一沉,抚雪剑如一片沉甸甸的雪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双胞胎同时面色一变,两柄长剑诡异一绕,竟合二为一,水火交缠,似一头凶悍猛兽腾窟而出。
然而染血无数的抚雪剑等的似乎便是这头猛兽。
谢乘云的剑势霍然下压,剑尖似飘絮一般向前轻轻一松,恰好点在水火薄弱之处,叮的一声,两柄长剑不堪其重,颤鸣不已。
双胞胎大惊,欲要再回剑变招,却忽感喉间一凉,下意识彼此对视,瞳孔中皆映出了对方茫然凝固的面容。
楚云声神色平静,越过两具倒下的尸体,速度再快上了一分。
“在我们交手时,那些毒物又慢了。”
谢乘云嗓音嘶哑地喘息着,低声道。
除了玩弄猎物的戏耍外,云巧绿追追停停之举,显然也是为了这一个又一个到来的李家子弟。她领了命,要为这些人留一块磨剑石。但她或许没有预料到这块磨剑石如此坚硬,折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剑。
不,或许她猜到了,只是磨剑必会有生死,这些死去的人,还不值得她出手来救。
而若真出现了一名她不得不出手留其一命的人,那或许便是他们的机会——铁山寺已不远!
为避免出手异象惊动铁山寺的定丹住持,除毒物外,云巧绿那覆压十里的黑云已刻意收敛,仍停在那条陡峭小径之上,未入山林。
飞奔半里,前方林木阴翳处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谢乘云,看剑!”
楚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把巨大重剑自斜地里猛然砸出,卷起凛冽沉重的呼啸风声。
抚雪剑一横,剑身弯下,轻轻一弹,重剑便如失了方向的苍蝇一般,倏地打起转来。不给这重剑稳下的机会,谢乘云手掌翻转,剑花似堆雪,明净光华一闪,便有一颗头颅高扬飞起。
连杀四人,谢乘云气血翻涌,唇角终于溢出血来。
而前方,一道早就等待的身影也缓缓开了口:“好一个通透剑道,好一个控微之境。”
话音响起的同时,那身影抬起头来,却是一名与李飞尘有七分相似的青年。
“你说得对,李秀等人确实是废物,得了你谢家剑骨,又自幼习剑,苦练二十载,却连你这将死之人的三两剑都挡不住。幸好是死在了此地,若是活着回来,我也定要一剑斩了他们!”
看清此人容貌,谢乘云眼神一动,却是认了出来:“李家李崇。”
“正是。”
李崇拦路,手握剑柄,缓慢拔剑出鞘,一身气势也随着这寸寸展露的剑身而寸寸拔高。
谢乘云强压着真气几近枯竭的丹田传来的刺痛,在被楚云声背着冲向前方的同时凝气入剑,淡淡嗤道:“都说李家这一代出了个剑道奇才,是练剑的好苗子,但依我看,李家人练剑,本身就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
李崇目光冰冷,在楚云声飞身掠到其面前数步之遥时,锵然一声,将最后一截剑自剑鞘中蓦地拔出。
子夜深山,突兀飞出了一道白虹。
白虹绚丽无比,锋锐骇人,几乎吸纳了周遭林木间的所有细微光芒,四面愈暗,此剑愈亮,天地宽阔无边,眼前唯此一剑!
看到这拔剑一式,楚云声也心神微凛。
就这一剑,便知之前那几人与李崇相比,剑术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这时,楚云声脑海中闪过了此人的白龙榜排名,第二十四,长虹剑李崇!
鼻尖忽地落下一点凉意。
是雪。
林中开始下起了雪,浩浩荡荡,飘飞夜空,落于凡尘。
伴随着无数飞扬的雪花,有一剑横空斩出,四面树木满树碧叶应剑气颤抖脱落,发出金铁般的铮鸣之音。
“锵——!”
一声利响,两剑相撞。
几个呼吸之间,剑刃与剑刃,剑气与剑气,皆是碰撞了数十上百次,残影仅凭肉眼竟无法捕捉。
谢乘云似是左手不便,又似真的已油尽灯枯,无力支撑,完美无缺的剑势竟略显出了颓势。
楚云声脸上露出明显的惊慌,配合谢乘云的出剑,飞速躲避,不知不觉靠到了前方一处断崖边。
“谢家剑,不过如此!”
李崇步步紧逼,一同战于树林边缘的断崖:“今日我便先杀你,再杀了你这忠心耿耿的坐骑!”
闻言,谢乘云似是大怒,剑路一转,竟抛去了雪之变化,无比刚猛地劈斩而下。
李崇眼底闪过一抹喜色,机会来了!
他不守反攻,迎着这一剑飞身侧步,便要割取谢乘云项上人头。
可有一道光却比他更快。
那是一道刀光。
李崇愕然转头,发现这玄奥诡变的一刀竟出自那名沉默背负着谢乘云的面容陌生的青年,他的眉眼间再不见了方才的慌乱无措,竟是出奇的冷淡从容。
这不是谢家仆役,这是一名刀道高手!
同时,他也看到了谢乘云面上毫不掩饰的讥嘲,这一刻,李崇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不是在与谢乘云比剑,而是在与两个困兽做生死斗。他既选了趁人之危,那自然也要面对刀剑合璧。
可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刀光刺破了他的胸膛。
但这一刻,李崇却忽然更加惊愕疑惑了,这样的一刀,破开他的护体罡气,捅开他的肋骨,却竟然没有一刺到底,将他立时毙命。
不过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楚云声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直接踢下了断崖,几乎在他跌落的瞬间,一道腥风扑来,一条黑色巨蟒碾压着大片低矮灌木,猛地弹出甩尾,朝他缠来。
绝处逢生,有人来救他了。
但李崇却并不感激这相救。
他想起了少年时第一次见到谢乘云在上京与人比剑的场景,那画面很遥远,也很模糊,但谢乘云在擂台之上说出的那句话,他却记得无比清晰:“我出剑,是不怕死的。”
……
抓住云巧绿分散心神去救李崇的时机,楚云声收刀抬指,在胸口穴道连点两下,于经脉剧痛之中,一口血溢出,身法全开,形似飞烟,一掠百丈,奋力冲向铁山寺。
背后,谢乘云连战力竭,已然半昏半醒,但却仍大睁着眼,望着前方。
“楚楚,你不好奇李崇口中的剑骨是什么吗?”
谢乘云虚弱的声音在楚云声耳边响起。
楚云声大约能猜到:“这就是谢家与李家的恩怨。”
“对。”
林叶打在脸侧谢乘云,刮出细小的血痕,两人已都无法维持护体罡气,浑身狼狈。
他咳嗽了一声,低低道:“当初木悦心擅闯谢家祖地,我谢家人将其围困,木悦心为出逃用出诡异奇毒,便是游仙中了此毒,也是无药可解,只能以修为境界压制,而游仙以下,若想缓解,便唯有服用李家禁地可解百毒的神仙池池水。”
“论剑道,谢家剑在当世可谓首屈一指,便是那些剑宫剑派,亦不敢说定能胜过谢家剑道。于是,我谢家便以倾力相助李梧融合后周天子剑为条件,求上了‘北斗天’李由真。”
“可李由真信不过谢家。”
“她不需要谢家的帮助,只要谢家人以自身或世代相传的剑道凝聚的一根根剑骨,连三岁稚子亦不放过。”
谢乘云顿了顿,轻声道:“我在那一年出生,因是未满月的婴儿,所以免去了此祸,成了谢家最后一个,也是除游仙外唯一一个还生有剑骨的人。”
楚云声闭了闭眼。
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谢乘云说出这桩隐秘之后,便不再开口,只微弱地缓着呼吸。
楚云声静静赶路,也未说话。
浓雾之中,铁山寺的轮廓飞快清晰,山门遥遥在望,灯火温暖。
然而,就在他们登上石阶,将要奔到铁山寺山门前,以内力大喊求援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云巧绿倚门而立,笑盈盈道:“玩耍结束了,小老鼠们。”
二话不说。
抚雪剑剑光再起,楚云声当即调头,朝后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