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宁栩病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病毒侵占她的大脑。
她反反复复回忆那日饭局,把每个细节剖开,一帧一帧回放。那日她若不表白就好了,再退一万步,若是不坚持就好了。不坚持,宋东凭大概不会在开学的时候逃走。
他本来也没有要去异地调研的计划,暑期临时申请的行程。原因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可她没办法,她拦不住,话已经说出口,她哪怕现在说声我错了,我不该,宋东凭也知道是句假话,他总是要逃的。
她也悔,悔在那日车站,她和宋东凭打了半天哑谜,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喜欢上不了台面,无法在家人面前宣之于口,她让宋东凭蒙了羞,没让人放心走。
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她野火烧不尽的一颗心,宋东凭竟舍得用自己的死来杀。
她在死生面前落了败,她不再爱,不敢爱,她现在只想人活着回来。
倘若人能回来,她想她可以喊他小舅舅,多少声都可以。
宋东凭下葬时,她没去送,人在她脑里还鲜活着,见不到碑,就当他还在某地追鸭赶鸡,只是再不相见。
她坐在桌前看书,纸页上的字依次掉进眼睛里,却没能拼凑出意思。身后室友从床上爬下来,床架吱呀晃动了几声,脚落地,然后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答,不去。
门关上,就剩她一人。目光又落回纸上。
“潭宁栩。”
倏地发觉有人在唤她。轻而渺,小心翼翼。类似午休时她去宋东凭办公室看书,看到困倦而后睡着,流口水,上课前再被轻笑着叫醒。
“没大没小。”
又是宋东凭的语气。他惯常这样责备她的直呼其名。
潭宁栩霍然起身,神经质似地四顾,可屋里空空荡荡,除了满书架的书籍作陪。放眼一望,多是从宋东凭那顺手牵羊,有借无还的。
昨天路过主楼610,办公室门口的名牌撤下来了,不出一个月大概要换新人进。除了这些书,宋东凭没留什么影子。这感觉让潭宁栩发狂。
之后好像就断片,等她再回过神来,看到暮色浓稠,灯未开,面前满桌散乱的稿纸,字迹潦草,状若疯癫,上面尽是她反复临摹手中这本书的扉页上,宋东凭给题的字。
“会意不求多。
——赠潭宁栩。”
起初还分得清幻觉与现实,但幻觉实在太好,渐渐失去抵抗。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不清楚的时候也不尽然在写字。后来变成一些不知如何形成的奇形怪状的伤口,再后来,需要别人同她讲她才知道,她从消防通道跑到楼顶去了。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于是由辅导员告知家长,再由医生给出诊断。
重度抑郁。双向情感障碍。
每个词都陌生。常苒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直到一次惨烈割腕后,潭淅勉代替潭宁栩,同绝望的母亲坦白。
自那以后,常苒再看不得宋西婧的眼,觉得亏欠。到深圳去,是带潭宁栩去看病,却也是逃避之举,否则怎么和喻家坐在一起佯装其乐融融地过年。
纵然她心里清楚这事怨不得谁,可愧疚就愧疚在她知情,而宋西婧仍蒙在鼓里——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宋东凭去安徽,一半是为了学术,另一半则是为了断绝一个女孩不合时宜的爱。
怎么说。没法说。说不出口。
常苒一次又一次看着发作的女儿被束缚带绑定在床上,便盆被随便塞在床下,做MECT,有时候会失去做过什么的记忆,她认不出自己,只是嚎啕着,滚落泪珠,然后毫无尊严地被人掐着手臂注入安定,瞪着无神的双眼陷入无尽的空洞里去。
这一刻,她近乎麻木。她既不想求谁的谅解,也不想获谁的安慰。
2013年春,常苒久居深圳,和喻家淡了联系。再后来,就是喻呈听到潭淅勉要出国的消息。
消息来源仍是赵逾磊。
可这人消息向来半真半假,算不得数,喻呈不信。
“是真的。据说托福都考完了,学校也申请好了,好像这几天就走。”
喻呈恍然想起过年时,潭淅勉说他留校念书,恐怕真是为了出国。
但为什么。
“好像是觉得联大实在学不到什么,想出去看看。”赵逾磊说罢自己也笑了,“是有点不可思议哈,这人突然上进起来了。”
喻呈不答,手指在手机上点。删删改改,最后只发了四字。
“你要出国?”
潭淅勉又不理人。
急于得到回复,喻呈从书店的台阶上站起来又发了一句:“当面说。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
出书店时,外面下小雨。出门时没带伞,也没预想会去太远。潭淅勉是变数。
站在公交车上看到玻璃上的雨点从细小渐渐变成汩汩的水流,窗外景观模糊不堪,流淌成蜿蜒的一滩。
堵车,到十字路口,司机不耐烦地鸣喇叭。有人被踩到脚,在车里对骂。地板潮湿,带雨的伞在手臂和腿上摩擦,惹人不快。
喻呈心烦意乱,终于熬到联大站,车门打开前,他看一眼手机,仍无回复。他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里。
潭淅勉的宿舍他没去过,但早在别人那不显山不露水地打听过楼号。路不熟,又逢大雨,眼镜上堕满雨水,看不清路,还捉不到路人问,等找到费了不少周折,浑身都湿透了。
到屋檐下躲着,再看手机,还是没有。
大雨、晚高峰的公交,一路上层层叠叠的障碍跨过,让他此时明确,见到这个人的心情有多坚决。
他又发一次,带哀求,反正恐怕是最后一次,他可以不端架子:“潭淅勉,别不理我。”
短短半小时内,第三次震动。潭淅勉再次低头看手机。
对话框上方的名字,盯得久了好像渐渐不是“喻呈”二字,而是“后患”。
答了一句就有第二句。
去哪,什么时候回,几点的飞机,我可不可以送。
没完没了。
他又不是什么鱼跃龙门,申到名校,不过是找个过得去的学校,再带潭宁栩出国看病,不值得欢送。不仅不光彩,还想瞒着,不叫人知道。
否则要怎么讲,讲小舅舅去安徽出事有潭宁栩的一份责任?讲潭宁栩现在这样是因为爱上自己的长辈?他要怎么说才不会把小舅舅的名声毁掉,怎样开口才能保护好已经过分愧疚的潭宁栩,又怎么讲才能让已经平复些的喻家人和宋家人不再陷入无甚意义的追悔?
更何况,潭宁栩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别交付全部,让自己陷入深刻的恋爱中。他不可以,也想叫喻呈止损。
他不想要毫无尊严的“便盆”,更不想要失去自我的“安定”。
一个月后,他飞去美国,带着潭宁栩,除了常苒没再叫一人来送。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现在时间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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