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剧本给我看看。”陈岱川只想快点指点完,然后离开。
李从一见陈岱川没有表达一下莅临来访的发言欲望,也就不勉强他了,把剧本给他。
剧本可以看得出来翻了很多次,虽然里面的台词在李从一看来,记得不记得也没什么差别,反正不讲究逻辑,也许让他自由发挥还更好一点。可是李从一毕竟自认为敬业,还是把台词一丝不苟地背了下来。
陈岱川也没坐,随意翻看了几页剧本,翻得很快,几沓剧本很快被从头到尾地看完。
李从一凑上去:“你是不是要收回你说的那句话了?”
陈岱川莫名其妙:“哪句话?”
李从一说:“还可以更好的那句话啊!你看到这样的剧本,难道就没有产生一丝丝的绝望吗?”他的话里充满了怨念。
陈岱川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认识一些人,拍着赚钱快的偶像剧,演技是止步不前甚至是一落千丈,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说,剧本不走心,团队不在意,其他对戏的演员也几乎是游离在戏份之外,说是这样的大环境根本没办法磨练演技,所以演技不进步,不能怪他们。”
李从一眨了眨眼睛:“我觉得这种说法还挺有道理的,磨练磨练,得需要别人来磨来练不是?”
“道理都是人规定的。”陈岱川的表情严肃起来,似乎是不满意李从一的话,“一个人不想进步,总能找出道理来的。”
李从一闭嘴。
陈岱川看着李从一说道:“很多人总喜欢自比为璞玉,没本事前就说自己没得到锻炼,没等到好的雕刻师来琢磨。可是,人就是人,不是石头,也不是玉,他只可能是雕刻的那个人。”
李从一很诚实地表示了不懂:“啊?”
陈岱川解释说:“好的玉雕师,会根据玉的质地和成色来进行雕刻,很少有纯色的玉石,大部分都有瑕疵。玉雕师会化腐朽为神奇,将瑕疵变为雕像的一部分,裂纹成为裙摆,杂色变成发簪,杂质点成眼睛,这样,才出现一个栩栩如生的玉雕。”
“厉害。”李从一由衷地说了一句,然后问:“这和演戏有什么关系?”
“演戏,就是一次雕刻的过程,演员是雕刻师,角色是玉石。”陈岱川说道,“演员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成色的角色,都需要认真揣摩、研究,弥补瑕疵,让其成为可以一看的成品。这才是磨练,而不是等着导演或者前辈来带领□□,当然,这确实很有帮助,却不足以成为一个人不进步的道理。”
“这剧本……虽然瑕疵过多,你的角色不能大放光彩,但雕成勉强可看的石雕还是可以的。”陈岱川弹了弹剧本,还是不忍心说这剧是有瑕疵的玉。
李从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顿了顿,说:“我觉得吧,我已经把他雕成了可以一看的石雕了。”
陈岱川失笑:“你演的确实不错,所以我今天才会来这里。观众也许对偶像剧的要求,仅仅是要你雕刻出一朵花来,对花的种类、花瓣、花蕊、叶子等等精致的地方都没有要求,那么,这些要求,就需要你自己给自己加上去。”
陈岱川左右扭头看了看,找到了一盒蜡笔,拿出几支颜色接近的红蜡笔出来,在剧本背面画了几道粗粗的横线,随即招手,李从一嗖地一下靠了过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陈岱川指着这几道横线说:“剧本里有一幕是要求男主角愤怒,那我把愤怒比作红色,红色有深红、桃红、粉红、水红等等,你只要达到了其中一种红色,就算是完成了剧本的要求。”
李从一说:“就跟女孩子们的口红一样,九十九色号和九十八色号都差不多,每次听她们谈论这个话题,总觉得她们有本事能把红色这一色系延伸到上千上万号乃至于无穷尽。”
“是这个道理。” 陈岱川被李从一的比喻弄笑了,说道:“这些红色组成的区间很大,你轻而易举就能达到这个区间,所以你觉得演戏没意思。如果我把愤怒加上其他条件,定位成粉红色,是不是演起来就难了,就有意思了?”
“是挺有意思的。”李从一点头,对这个区间论很感兴趣,“可是,怎么加?”
陈岱川把剧本翻到第一幕,女主打翻餐盘,弄脏了男主的衣服,男主生气。
“就这一幕,男主的愤怒,你觉得他的愤怒的焦点在哪里,是因为衣服脏了而生气,还是因为讨厌那食物近身而生气,或者单纯的就是觉得被冲撞了而不开心?或者三者都有”陈岱川问。
李从一想了想说:“大概三者都有吧。”
“哪一种最令他生气?”
李从一的眉毛纠结起来:“很重要吗?”
“当然。”陈岱川点头,“你要给愤怒加的条件就是把愤怒的焦点给表现出来,即使剧本没有任何要求。”
说着,陈岱川就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向前走,忽然身子晃了晃,他说道:“怎么回事?”
他这是在表现第一幕的场景,一连重复了三遍。
李从一起初一头雾水地看,等三遍都看完,忽然就明白了。
第一遍时,陈岱川被撞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衣服,似乎有点心疼,随后立即开始愤怒,让李从一觉得那件衣服似乎对他很重要。
第二遍时,陈岱川的眼神低落在了空中,如果真的有女主在,那么陈岱川一定是在看女主手上的餐盘,看到是自己极其讨厌的食物,他才猛地去看衣服,接着大发雷霆。
最后一遍,陈岱川没有看衣服,也没有看餐盘,而是将下巴扬起看女主。不过那高傲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看清了女主的样子,他发火了,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冲撞了。被谁撞了,被什么东西撞了,撞坏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开心。陈岱川的眉眼实实在在地表现出了这一点。
陈岱川演完了之后对李从一说:“你还记得你当初演这幕戏时什么心情吗?”
李从一仔细回想,然后摇头。他当时似乎就仅仅是愤怒,并没有这么细致地划分,究竟为何愤怒。
陈岱川说道:“如果这样给每一个表情加上前提条件,还会无趣吗?导演只要看到你的愤怒就好,他不会管你为何愤怒,因此,你大可以试试。团队不严格,但你可以对自己严格。甚至因为导演的要求低,你有更大的空间去尝试,当做玩一样地挑战。”
李从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这陈岱川能成为影帝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陈岱川又说:“剧本有逻辑漏洞也是很大的问题,如果你自己都觉得主角的行为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演起来只会有隔阂。所以,这漏洞就需要你去补充,完善主角发生在剧本背后的故事。还是以这第一幕为例吧,男主最后答应了女主赔钱的要求,可是以男主的家境根本不在乎这么一点钱,更何况女主现在还没有钱,请求给她一段时间,以男主桀骜的性格怕是不愿意等这么久,你就会认为编剧是为了让男女主有接触的机会而强行发展剧情。正好我们在讨论愤怒时例举了三个原因,那么暂且就把原因定为第三个,他因为被冲撞了而不开心,所以女主赔钱又努力凑钱这个臣服的举动又让他觉得开心,于是接受了这个条件。”
“这么一说,确实容易接受多了。”李从一说,接着把剧本翻到他快要拍的戏份上,“可是这种剧情我要怎么弥补漏洞?”
陈岱川看了看这段戏,是男主已经和女主有了一定感情马上就可以大结局时,男主被一个追求女主的事业有成的男三号挑战,挑战的内容居然是斗酒。而男主,一个财团的继承人,因为父亲去世已经变成熟、有责任心的男人,居然也答应了这么幼稚的挑战。
结果没想到女二得知这场挑战,在男主的酒里下了药,男主轻易醉倒了,女二和男主拍了床照,发给女主,女主误会男主并且怨恨女二,男主以为男三故意耍手段并且怨恨女二,男三想证明清白并且怨恨女二,就这样又争争吵吵继续演了十多集,集数成功破七七之数……
李从一说:“要是这剧情发生在男主角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理解,毕竟最开始,男主一看就是不过脑子的人,可是后期剧本都说他成长了,至少得表现出一点成长的迹象来啊,不能说说就算了。一个女主完全不care的男人提出来的挑战,他为什么要同意?那个男三,说好的事业有成呢,说好的三十多岁成熟的大叔呢,这样的挑战也能提得出来,难道他的事业是卖酒吗?还有女二,既然床照都拍了,为何不索性生米煮成熟饭?”
陈岱川听到李从一一连串的逼问,觉得好笑,也真一一地给李从一弥补漏洞:“男主不是恋爱了嘛,人生第一次恋爱,总想在恋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无所不能的一面,无论是赚钱的能力还是喝酒的能力,所以接受了斗酒的挑战。”
李从一歪头:“这么一想,男主还挺萌是吧?”
陈岱川笑,继续说:“男三嘛,这么一个成功人物,提出斗酒,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要是想,还是能想出理由的,比如他在拼搏的途中受到过酒的阴影,谈业务时被人灌得人事不知,因此在成功后,面对自己的情敌,他想用自己的阴影去面对,如果赢了,那就最好,消除了阴影。如果输了,失去女主,他也能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毕竟三十多岁了,谈恋爱输给二十出头的小孩,总归不自在。”
李从一说:“这么一想,男三还挺励志是吧?”
陈岱川说:“至于女二,为什么不真的发生关系,其实很好理解,人醉得太厉害,硬不起来。女二是想煮成熟饭,但遗憾没米。”
李从一望着天花板:“这么一想,女二还真是悲催啊。”顿了顿,李从一求知若渴地地问:“你怎么知道硬不起来?你醉过?”
陈岱川有些无语地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吧。”
李从一更惊恐了:“你看过?!”
陈岱川拍了拍李从一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没戏拍的时候多看看书,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李从一暴露了自己的无知,火速转移话题:“你说这么多,渴了没?喝点东西吗?”他指了指角落里堆起来的两箱啤酒。
陈岱川默默地看了一眼。
“你在想什么?”
陈岱川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从一,慢条斯理地说:“我在用我弥补剧本漏洞的方法,企图找到你在深秋的天气囤积两箱啤酒的原因。”
李从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超市打折促销,忍不住。”
陈岱川点点头,勉强信了这个有点“主妇”的理由。
“好了,我先走了。”陈岱川将围巾重新拉好,又戴上墨镜,对李从一说道:“今天我说的话只能算是一点小伎俩,演员真正的乐趣,是在你有足够的实力才能感觉到的,继续努力吧。把自己当做璞玉,只会永远是一块石头,把自己当作人,才能雕刻艺术品。”
李从一不知怎么的,明明陈岱川的眼睛被墨镜盖住了,但还是感觉到一股凌厉而严肃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让他十分乖地点了点头。
陈岱川转身走了。
李从一愣了一会儿,赶紧跑去阳台,正好看到陈岱川从楼道里走出来,此时偏斜的暮光将他的全身镀上了一层金子。
李从一抱着一丝想看戏的想法,希望小区里有人能把陈岱川给认出来。可是陈岱川快到小区门口了,路上的居民也顶多是因为陈岱川气质不错而多看了几眼,压根没往明星上面想。
李从一跃跃欲试地想大喊一声陈岱川,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小区的局部振动。不过好在,李从一按捺住了这个恶作剧的想法。
直到陈岱川消失在视线里,李从一还趴在阳台上,他在思考,陈岱川说的话。
很有意思。无疑是用另一种思维让李从一看到了演员的新奇世界。
李从一忽然就很向往陈岱川口中的演员真正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