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说:“你开杂货铺呢。”蒋稚支支吾吾,说:“你快放开我!否则我告诉教官,你们两个借他的名号查房!”
句羊冷道:“去说,我们两个只好讲,你‘借’同窗的物什,开杂货铺。”
祁听鸿放了油灯,把那镇纸拿过来,说:“这是谁的东西?”
这一回,蒋稚讲不出话来了。祁听鸿松开蒋稚手臂,掀动机括,镇纸内蜘蛛爬出来,万幸没有跑丢。祁听鸿学着三就黎,把蜘蛛挑在指甲上,给小案首看,说:“见到了么,你手上的水泡,就是挨这东西咬的。”
小案首张大眼睛,去看自己手心。句羊却一伸手,要抓祁听鸿手腕,道:“明知道有毒,你还摸它。”
祁听鸿怕他吓着蜘蛛,侧身让开了,笑道:“句兄,我有分寸。倒是你,留神一点。”他把蜘蛛送回镇纸里边,机括重新合上,句羊松了口气,变回冷冰冰的模样。
蒋稚看他们两个讲话,心里越发没底,问道:“被……被咬了会怎么样?”
祁听鸿总不好告诉他实话,咬上一口小命不保,只道:“你也看见啦,咬过的地方长水泡。到后面一整只手烂掉,大家就晓得你偷东西。高兴了么?”
蒋稚点点头,眼睛里带泪花。祁听鸿叹了口气,说道:“但是我养的蜘蛛,我也有法子解毒。你照我说的做,我就替你解了。”蒋稚又点头道:“快救救我。”
祁听鸿伸一根手指,说:“第一件事,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
句羊站在旁边,凉凉说道:“赌咒发誓,有用么?”祁听鸿警告道:“句兄!”
句羊于是住嘴,祁听鸿说:“你答应么?”
蒋稚忙不迭地点头,道:“我对天发誓,以后再偷东西,我天打雷劈……”祁听鸿打断他说:“不用你发毒誓。你看着我说,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蒋稚眼神乱飞,跟着道:“我再也不偷东西了。”
祁听鸿又伸一根手指,说:“第二件事,你把偷来的东西一件件还回原处。”
蒋稚登时慌了,颤声道:“这个不行!”祁听鸿说:“现在可没你商量的余地。”蒋稚垂下头。刚才一番挣扎,他头上发髻已经松了,没精打采垂下去。油灯底下,嘴唇吓得没半点血色。祁听鸿看到他这幅模样,心里一软,问:“怎么不行?”
蒋稚为难道:“一件件还回去,给别人逮住,解释不了。”
句羊道:“偷东西的时候不想这个,现在想起来了。”蒋稚求饶似的,去看祁听鸿。祁听鸿心里想:“这小孩子,心眼真教多。”板着脸道:“句兄说得不错。”
蒋稚没有办法,又道:“而且偷来的玩意,不全在我这里。”祁听鸿道:“那都放去哪里了?”
蒋稚指指隔壁,县学“地头蛇”、谢尚书幼子谢誉的房间,说:“给他了。”
祁听鸿颇有点想不明白。谢誉算是学里大富大贵的,要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干什么?蒋稚流下眼泪,悄声道:“是他叫我偷的,说句羊偷东西,也是他叫我讲的。”
祁听鸿如今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蒋稚说:“他讲,以后我跟着他们,和穷酸秀才不一样了。要‘割席’。要是我不肯……”祁听鸿道:“交投名状,是吧。倘若半途后悔,打退堂鼓,以后就该你孝敬他们。”
蒋稚擦掉眼泪,问:“你怎么知道?”
祁听鸿心想:“楼漠姊姊,独管洞庭三十六寨。县学里我不知道这种拉帮结派的小伎俩,更没有别人知道了。”
蒋稚坐到床上,说道:“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事难办的地方在于,谢誉房里有个书童,不像别的穷学生房间,说进就进,说出就出。蒋稚虽然顽劣、爱扯谎,祁听鸿本意也不是为难他,让步道:“他拿走什么,你列一张单子,我替你要回来。”
蒋稚显然不信,说道:“你有这等能耐?”
祁听鸿笑叹道:“你偷东西,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是给我抓住了,算有能耐罢。”
他说这句话,重音不在“我”,也不在“能耐”,偏偏有种很快活的意味。这种快活和蒋稚得意、和写完今天课业,舒一口气,完全不一样。这像是茶博士说书,曹沫短剑勇劫齐桓公,虬髯客杀天下负心人,讲到此地,众人齐声喝彩。或者是讲比干大官人直谏商纣王,纣王发怒,要挖他的心看颜色。此时琵琶声转急,比干吞下姜子牙的仙丹神药,伸手摘掉通红的心脏,扔在地上,这个时候听众大仇得报,长叹一声。句羊冷眼静静看着,看了一会,把目光移开。祁听鸿道:“给你两天时间,把东西全都还回去,我就给你解药。”
蒋稚说:“五天。”祁听鸿耐心耗尽,道:“轮不上你讨价还价。”
蒋稚手足无措,看一下鞋面,看一下烛火。祁听鸿这回不为所动,说:“听懂了么?”
蒋稚不响,鼓起腮帮子,把油灯用力吹灭了。祁听鸿只觉手里镇纸一重,被人拨了一下,心里跟着一沉,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句羊身高腿长,抢上一步,把蒋稚提在手里,厉声喝道:“你找死!”
祁听鸿头回听他发怒,也被吓了一跳,说道:“句兄,你把灯点上。”
黑暗里,火星一闪。句羊单手提着蒋稚,单手晃亮火折子,接着点灯,火苗短短长长,室内逐渐亮了。句羊松开蒋稚,手捏过的地方,一块淤青指痕。祁听鸿看到了,说:“啊呀,句兄,手劲真大。”
句羊沉声道:“祁友声,你别动。”祁听鸿顺着他的视线,觉得自己耳垂上麻麻痒痒,果真有活物爬动的触感。这只蜘蛛爬到看不见的地方,贸然去抓,恐怕自己就要被咬。
去找三就黎要解药,并不是多大的难事。但句羊阴沉沉的目光,盯准他脸侧,祁听鸿身不由己,跟着紧张起来,心脏乱跳。句羊伸出一只手,说:“你别动。”这只手,指甲合帖,风骨俊整,熟稔文墨。祁听鸿心想:“万万不能教这只手被咬了。要是解药性烈,发作的时候头疼脑热,句兄身上平白担一笔药钱。”撤了一步,把蜘蛛飞快抓下来,塞回镇纸。
句羊气得冒火,把他手掌拿过来看,手指根叮了两个血点,发丝粗细。句羊说:“怎么样?”
祁听鸿老实道:“有一点痒。”句羊冷哼一声,放开手,不讲话了。祁听鸿讷讷转开,和蒋稚说:“蒋案首。”
方才句羊恨他作怪,拎他的时候手下运力,把他穴道点了。蒋稚这会儿浑身酸麻,肌肉里面像小虫子在钻,却动弹不得,也吭不了声。句羊走过去,膝盖推了推,把他穴位解开,说:“喂,祁大人问你话,听不见吗?”
祁听鸿心下好笑,板着脸说:“你害我一回,原本两个条件,加到三个,可以吧?”蒋稚穴道乍解,又怕又惊,眼泪鼻涕一齐流下。祁听鸿笑道:“我还没怎么着,你自己哭成这个样子?”
句羊道:“说话。”蒋稚受惊,一边吸鼻涕,一边说:“好,好,三个条件。”
祁听鸿道:“摔碎的眼镜,当面还给邢先生,当面道歉。来龙去脉,条条说清,该赔多少银子,自己想办法,可以吧?”蒋稚哪里还敢拒绝,点头认了。
交待完事情,两个人往回走,默默无言。走到一半,祁听鸿才说:“句兄,你早就知道是谁偷东西,对不对?”
句羊走在前面,应了一声。祁听鸿笑道:“我虽然想不出为什么,看人眼色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句羊道:“你的门锁,好好锁着,没有撬过,窗框却有泥。”
祁听鸿道:“原来如此。”
句羊又说:“窗洞太小,只能小孩子进出。也只有小孩子手指,能伸进来开窗闩。这道理很简单,你把别人想得太好,才想不出来。”
祁听鸿又笑道:“句兄,头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句羊即刻闭嘴。
祁听鸿道:“句兄,你大概不信。但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好是坏。蒋稚嘴上讲,再也不偷了,但眼珠子乱瞟,我就明白,他一定要做坏事。”
句羊有点心虚。祁听鸿又说:“劳你陪我跑这么一趟。”
句羊道:“自证清白,怎么是陪你?”
祁听鸿道:“你也没在意别人冤枉你。刚进蒋稚屋子,你根本不生气。”
句羊当“片雪卫”指挥使,杀过奸臣,杀过忠良,禁内大场面见得多,县学学生说他偷鸡摸狗,他完全不在意。但这样有点怪,他说:“清者自清。”
祁听鸿在背后笑了一声。句羊转过身等他,寒鸦一叫,秋风穿庭飞过。祁听鸿鬓角、额头前面,扎不上去的碎头发,零零散散飘起来。句羊心中一动,说:“我是不在乎这个。昨天夜里,朝你发脾气,真是对不住。请你当我开玩笑,不要介怀。”
祁听鸿摇摇头。两个人并肩走到房间门口,句羊说:“等一等,给你搽一点药。”
祁听鸿心想:“黎前辈的蜘蛛毒,搽什么药能好?”但是他不好推拒,等在门外。
句羊唯一行李,放在墙角。几件换洗里衣底下,有一个拇指大陶瓷瓶子。里边装的药粉,一年到头进贡的,不过一两多一点。虫蛇热毒,遇之即解。这一瓶是朱棣直接赐下,瓶子明黄色底,纹五彩盘龙,太显眼了。句羊倒一点在指尖,走出来说:“伸手。”
祁听鸿摊开手掌,伤口已经结痂了。句羊低下头,把两个血点轻轻挑开,药粉敷在上面。这道咬痕,本来算不得太难受,有一点发热发胀。药粉敷上去,居然像冰水点在手上,发热的感觉即刻消失。句羊指甲掐在伤口底下,往内一推,祁听鸿轻轻叫了一声,伤口渗出一滴黑血,发胀的感觉也没有了。
句羊道:“不痛罢。”祁听鸿道:“完全不难受了。这是什么药?”
句羊想了想,道:“家里做的。虫蛇咬伤,搽这个好得快。”祁听鸿奇道:“句兄,你家里是砍樵的么?打猎的?”
句羊不响,低着头暗暗笑。祁听鸿看见了,心想:“这有甚么好笑的,句兄有时真是怪人。”
隔了一日,祁听鸿身上并没发水泡。下了早课,他翻墙出去,运轻功跑回醉春意楼。顶楼连排天字号上房,都是薄双留给武林盟的住处。祁听鸿敲门道:“黎前辈,黎前辈!”
三就黎在房里玩蜘蛛,腾不开手,说:“神剑,稀客!”祁听鸿推开门,三就黎问:“怎么了?”
祁听鸿道:“黎前辈,我给蜘蛛咬啦!”
武林盟的高手,个个耳聪目明。楼漠、胡竹、金贵,围过来看热闹。三就黎哈哈大笑,道:“怎么回事?”祁听鸿颇不好意思,把事情从头讲了。楼漠笑道:“逍遥神剑,心慈手软,以后改叫菩萨剑罢。”祁听鸿涨红脸,争辩道:“打一个小孩,打赢了又有甚么用?”
三就黎道:“这种小娃子,乱偷东西,放到江湖上,抓住了高低先剁两根手指,对吧,金兄?”
金贵已经习惯他挖苦讽刺,道:“先得抓住才行。贼爷爷眼里,这小孩顶多算个贼孙子。”
三就黎放好蜘蛛,洗过两手,给祁听鸿号脉。三根手指搭上去,皱眉道:“咦?你用过药么?”
祁听鸿心里有点慌,问道:“用过一点,有什么不对?”
三就黎手指在他脉上捏了一会,说:“天底下大怪事!你确信蜘蛛咬了你?”祁听鸿把手掌摊给他看,三就黎道:“什么药,把我的蜘蛛毒解了?”
祁听鸿惊讶道:“学里一个好友给我涂的。他家里或许是樵夫猎户,有点治虫蛇的药粉。”金贵大为快意,嘿嘿笑道:“黎老哥,你的蜘蛛就这点用处么!”
三就黎百思不得其解,拿了银针过来,刺这刺那,验看血色。看到最后,挥挥手道:“罢了!你已好啦!”
祁听鸿自己没事,赶紧替蒋稚讨解药,又和金贵说:“金兄,帮我一个忙罢!”
金贵本来看毕热闹,要回房里睡觉了,站住说:“帮什么忙?”
祁听鸿道:“替我从一个人房里偷东西。”
金贵迟疑道:“神剑,我没听错罢?”
祁听鸿笑道:“那个人是尚书儿子,房间里面,黄金世界,他的书童睡黄金枕头。你把我要的东西记好了,拿出来,黄金枕头送给你当酬劳。”
金贵记得那间号房,听得手痒痒,忙不迭答应了。至此,这桩县学偷盗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