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费力认出来人,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道:“银碗儿,你怎么来了?”
和分别时比,银碗儿蓬头垢面,而且消瘦了,但却比以前更有精神。她走近了,迟疑道:“我、我听说这边着火啦。”
祁听鸿惨然道:“就是这样了。”银碗儿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色,说:“要是你们没有去处,可以来我这避一避风头。”
祁听鸿有点犹豫。他们刺杀皇帝,银碗儿从头到尾没有参与,更分不到钱。要是因为帮他们的忙,惹上麻烦,他就太过意不去了。
银碗儿看出来,微微笑道:“我在醉春意楼待过这么久,多少知道你们在干啥。全京城最不怕皇帝老儿找来的地方,就是我这儿了。”
祁听鸿踌躇道:“多谢你好意,但是……”
银碗儿打断他:“就算你要睡街头,他们不能睡街头吧?”说着看了一眼薄双,又看了一眼已死的三就黎。祁听鸿没办法,站起来向她深深一揖,道:“那就叨扰了。”
仔细一看,银碗儿的跟班也全是小乞丐打扮,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十岁左右。这些人里数银碗儿最矮,但大家俨然把她当做首领。
没有担架,银碗儿点了两个长得高的,指挥道:“你们找张门板过来。”
不消一刻钟,他们竟然真找到一张门板,呼哧呼哧扛了回来。祁听鸿把薄双抱到门板上,和齐万飞一起,一前一后抬着。小毛抓着他衣摆,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往往是死人才躺在门板上。祁听鸿看着昏倒不醒的薄双,心想,真教不祥,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金贵背着三就黎尸身,走在他们前面,一抬眼就能看得到。三就黎身形就和蜘蛛一样,手长脚长,一不留神就垂到地面。金贵烦不胜烦,还没办法和他拌嘴,只好忍气吞声,一次次把他手脚扶稳。
默默走了一段路,祁听鸿道:“银碗儿,为什么要帮我们?”
银碗儿说道:“你们不也收留过我么。”
祁听鸿不依不饶,追问道:“我晓得你根本不需要收留,也根本不乐意呆在醉春意楼里面。”
银碗儿不说话了。绕来绕去,钻到一个没人的偏僻胡同,才羞于启齿似的,说:“唉,神剑,这么较真做啥呢?我银碗儿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们希望我走正道,我还是晓得的。”
走到一个破败房子,银碗儿一推门,说:“就是这了。”
屋里除了一张桌、一张铺了脏兮兮稻草的床,别的甚么也没有。齐万飞道:“不安全罢。”
银碗儿摆摆手,钻到床底,把一块青石砖搬开。往下居然还有个黑深深的地道,架有梯子。众人沿梯爬下,竟然来到一间密室。密室中陈设丰富得多,锅碗瓢盆,床单、被褥,一样不缺,甚至放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传奇画册。
三才帮救下的几个小孩挤成一团,蹲在墙角看画册。见到他们来,那个年纪大些的哑女站起身比划,显然很高兴。
祁听鸿讶道:“这是个甚么地方?”
银碗儿道:“这是个大官偷养外室的宅子,他被皇帝老儿灭了全家,我们就借来住啦!”
说话间,银碗儿在墙上一按,说:“这才是最厉害的。”
墙上弹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仔细雕刻了石砖纹路,平时绝难看得出来。木板后面竟还有一条路。
银碗儿道:“这是他们幽会用的密道,除了我们以外,再没别人知道了。所以我讲,这里是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
祁听鸿松了口气。大家七手八脚,把薄双抬上唯一一张床,自觉搬出稻草,打了地铺。
密室没有窗户,屋里人又比较多,即便不点碳火,也不会觉得寒冷。大家累了一夜,各自歇下。祁听鸿担心薄双的伤势,则坐在床边守着。
薄双身上已经敷了草药,也拿干净棉布包扎过了,但伤口还是渗血水,不出多久,棉布就变得又湿又皱。并且薄双在发高烧。祁听鸿不敢碰她伤的地方,只敢拿手帕沾了清水,轻轻擦在她额头上。
如此守到后半夜,薄双突然哼了一声,悠悠醒转。祁听鸿又惊又喜,又怕吵醒别人,压着声音道:“薄姊姊!”
薄双紧紧皱着眉头,半天才道:“水,水……”祁听鸿赶忙端水过来。喝了一口,薄双躺回去,第二句话问:“小毛呢?三就黎的药呢?”
薄双两手烧得最严重,看不到一点好肉,盖是她在火堆里面翻找的缘故。装药的盒子本来被她抱着,祁听鸿帮她收起来了。
听到她问,祁听鸿说:“小毛好好的。”再把盒子摸出来,在暗里打开。
这间密室一丝光都没有,祁听鸿眼力再好,也看不见盒子里面的景况。他又摸了火折子,晃亮了,凑过去看。
他从火场里面带出两个盒子,一个是药盒,一个是掉在地上的小银盒子。火折点燃,他才发现自己错把小银盒子打开了。
盒里有一团小小的东西,烧得焦黑,隐约可见细细长长的腿。还有一些烧卷的蛛丝,一点点喂蜘蛛的飞虫。这是幺儿。祁听鸿心如刀割,突然真真切切意识到,三就黎真正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不会再见了。他“啪”一声把盒子盖回去。
他在小毛面前不敢放肆哭,怕小毛嫌他没用,也怕小毛伤心。只有在谁都看不见的黑暗里面,眼泪才决堤落下,很快流得满脸都是。
薄双咳了一声,祁听鸿又不敢哭了,压住发抖的声音,问道:“姊姊还好么,还要不要喝水?”
薄双道:“药呢?”
祁听鸿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应该保护薄双,不让薄双难过,当然也不该让薄双看见幺儿。他把装幺儿的小银盒子收回去,装药的盒子拿来看了一眼,强自镇定道:“药是好的。”
薄双狐疑道:“真的?没有骗我罢?”
祁听鸿便凑过去,让薄双也看了一眼。七颗大蜜丸,一粒不少,整整齐齐排在盒里。薄双笑道:“太好了。”
祁听鸿把药小心收好,火折子也放回去,道:“薄姊姊,为什么要……要……”
他说不下去,薄双淡然接道:“是想问,为什么要回去拿药?”
祁听鸿“嗯”了一声,薄双说:“刚开始要逃的时候,三就黎讲,药没了可以再做。但后来三就黎死了,药就没人做得出来了。”
祁听鸿难过道:“跑回火里面找药,这算不算犯傻呢。”
薄双轻轻一笑,说:“神剑是不是有天晚上,偷听我和指挥使聊天?”
祁听鸿被她戳破,讷讷应了一声。薄双又道:“那天我说,我觉得为情赴死,是最傻的事体。神剑是听到这句了吧。”
祁听鸿不响,薄双说:“着火以前,我才刚刚拒绝他呢。他要回苗疆就好好回去,可不要来招我。”
祁听鸿道:“那为什么要跑回去找药?”
薄双猛地咳起来,她嗓子本来就哑,咳嗽更加吓人。祁听鸿慌忙道:“姊姊安静养伤,就不要说话了,当我没问罢。”
薄双好容易咳完了,笑笑,说道:“大家都晓得,姊姊以前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营生。”
祁听鸿道:“没有的。”
薄双自顾自说:“所以姊姊第一天看见神剑,就觉得特别喜欢,特别羡慕。要是有朝一日能像神剑一样,行侠仗义,那就好了。”
祁听鸿悲从中来,顾不得别人醒不醒了,埋在手臂里面啜泣,道:“姊姊,我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薄双笑道:“怎么能这么想,将来还有许许多多事体,都要拜托神剑做呐!”
祁听鸿又道:“姊姊,那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你千万不要死。”薄双好笑道:“好呀,那姊姊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