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薄双伤势恶化得飞快。到第二天,白天时还好些,晚上烧得睁不开眼,嘴里不停价说胡话。纵使祁听鸿找遍京城名医,多数人听是烧伤,连治都不敢治,一口回绝。少数来看一眼,也是连连摇头,最多开一点止痛的方子。
祁听鸿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直到第三天上午,薄双稍微好了一点,又能说话了,甚至能靠坐在床头。祁听鸿急急忙忙往外跑,说:“我打探到城东有个华神医,说是华佗后人,请他过来看看。”
薄双气若游丝,道:“神剑,别走呀。听我说几件事体。”
祁听鸿警惕道:“什么事?”一时并不过来。薄双一笑,道:“之前还答应过,要帮我的忙呢。”
祁听鸿只得走到床边。薄双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件寿衣,行不行?”
祁听鸿想也不想,说:“不行!”
薄双道:“那我只好托盟主给我买。盟主一个老头子,买回来的花色不好看,我不爱穿。”
祁听鸿勉强应下。薄双道:“第二件事,能不能帮我叫小毛来?”
第二件事倒没甚么难的,小毛就在院里透气。祁听鸿把他叫下来,薄双慢慢地又说:“第三件事是,希望神剑收下小毛做徒弟。”
这等同是在托孤了,祁听鸿大惊失色,支吾道:“我……我……”薄双善解人意,说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了,神剑不答应也行。”
祁听鸿道:“我自己都没甚么本事,怎么能收徒弟?”薄双笑道:“神剑功夫相当厉害了。”
祁听鸿低头一看,小毛眼睛一瞬不瞬,怔怔地看着薄双,有点像放烟花那天怔怔看“地涌金莲”的神情。
他长叹一声,心软了:“那要看小毛愿不愿意。我们门派武功代代相传,每个人只能收一个徒弟。小毛要是答应,以后素棘剑法就是小毛的,隙月剑也是小毛的。”
薄双道:“小毛,你愿不愿意?”
小毛这才把目光移到祁听鸿身上,点了点头。
拜师收徒本来应该开香堂,奈何此地什么都没有,只有银碗儿一行并武林盟几人作个见证。祁听鸿坐在当中破板凳上,小毛磕三个头,给他敬一碗清水。
祁听鸿喝了水,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做啥,也不知道碗放哪里。金贵帮他把碗拿走,悄声说:“你给他作个揖。”
祁听鸿连声道:“哦,哦。”对着小毛回揖。就这样稀里糊涂,收下人生中唯一一个徒弟。
薄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靠在床头睡着了。祁听鸿探探她鼻息,还算得上匀净,于是出门去了。
薄双让他买寿衣,他当然不情愿,心想,薄双今天有所好转,也不见得就会死了。任性之下,反而挑了一条蓝绸长裙、一件大红文绫比甲,颜色喜庆,当是过年的新衣服。
再看天色尚早,祁听鸿想:“不如再去华神医那里问问看。”又买了礼物,提去城东。
华神医住在胡同里面,家里一块匾额“华佗后人”,又摆了大堆病人送的谢礼,有字画、瓷器,各种文玩,看着很风光。两个小药童见祁听鸿提礼物来,起身把他迎进堂屋,先收一贯钱诊金,倒了茶水,才问:“是要治的什么病?”
祁听鸿道:“烧伤治不治得?”小药童兴高采烈道:“那是太能治啦!”祁听鸿又道:“烧得挺严重的。”另个小药童插嘴道:“华神医治这个最在行,要是他治不得,全京城没人治得。”
等了一炷香,华神医诊完前面的病人,叫他进里屋。华神医乃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拿一支笔写来写去,问:“要医什么?”
祁听鸿说:“烧伤。”华神医上下打量他,道:“好说,哪里伤了?”
祁听鸿小心翼翼道:“不是我伤了,伤的那个起不来床,躺在家里。”
华神医闻言皱眉道:“怎么烧的?”
祁听鸿道:“是前些天,棋盘街那边着火。”
华神医显然也听说过,点头道:“对,对,死不少人。”祁听鸿心里猛地一跳,华神医问:“病人是男是女?伤成啥样?痛不痛?”
祁听鸿答道:“是女的,当时在火里,烧得手脚、半边身体是黑的。后来发高烧,说胡话,今天好些了,但伤口一直渗黄水。”两天来他见了不少大夫,这段话已经背得很熟了。又说:“她讲是不痛,没有知觉。”
华神医似笑非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祁听鸿忙问:“哪里不妥么?”
华神医道:“烧成这样,只可能是生不如死,不可能不痛,那是哄你的。”
祁听鸿哑然。华神医撕掉桌上写的半张处方,说:“治不了,只能等死。”
祁听鸿霍然站起来,叫道:“外面两个小孩讲,你是全京城最厉害神医了。”
华神医道:“你找别人同样也治不了。除非嘛,你能请得动太医院的御医咯?”
华神医听出祁听鸿不是京城口音,也不是金陵口音,估计没甚么权势,更不可能请得动御医,因此说这句话气他。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有点不忍,说道:“你若实在不乐意,找外面两个小子退诊金。”
从医馆出来,祁听鸿整个人浑浑噩噩。华神医的话宛如一记重锤,把他敲得快要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他并没心思退诊金,只叫华神医开了一张镇痛方子,抓了药,希望薄双好受一些。提着衣服和草药,走到钟鼓楼附近时,突然有个人叫住他问:“小兄弟,你是不是姓祁?”
祁听鸿警觉地转过身,见是一个不认识的闲汉。钟鼓楼也好,棋盘街也好,这种闲汉到处都是,专门帮人跑腿,送信,送请柬,帮酒楼送吃食。
但祁听鸿这几天行事很谨慎,原先的化名“祁友声”也不用了,别人问他姓什么,他都报师兄的姓氏,说姓蔺。这个闲汉问他是否姓祁,他一时不敢应声。
那闲汉道:“你若姓祁的话,有人叫我捎句话。”
祁听鸿道:“是谁?”那闲汉道:“是个姓句的。他叫我说:他在内府库围墙后面留了东西给你。”
祁听鸿听见这个姓就害怕。即便他知道不是句羊骗他,这些事不能怪在句羊头上,他心里还是深深有疙瘩,至少是没准备好和句羊见面。 如果见了面和句羊吵架,他自己恐怕还是要后悔。
祁听鸿对那闲汉道:“劳你告诉他,我不去。”
那闲汉看了一眼街角,道:“他已经走了。”祁听鸿随着望过去,路口寥寥站着几个人,果然看不见某片黑色衣角。闲汉又道:“他还说,他晓得你不要见他。所以他自己不会去,只求你去瞧一瞧。”
祁听鸿心想:“真周到。”他回住处的路刚好经过内府库,但他仍旧心存疑虑,唯恐又是计谋。到内府库围墙底下,一手按着剑,放轻脚步,慢慢绕过去。
绕到半路,他听见围墙后传来急促的呼吸,不觉心里一惊,想:“句羊不是不来么!这个是谁?”
但听了一会,这呼吸比较粗浊,不像会内功的人,也不像年轻的人。祁听鸿再细细听去,别的人声是没有了。
他仍旧不太放心,把隙月剑拔出一半,随时能够出招,才从墙边伸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个老头被黑布蒙了双眼,嘴里堵一颗麻核,双手反剪,绑在树干上。
这老头看着比华神医年纪还大,绑久了恐怕要出事。祁听鸿也顾不得什么礼物了,赶紧上去,把他解开。好在老头精神尚好,自己把麻核从嘴里挖出来,呸呸地吐了几口吐沫,连声道谢。
祁听鸿忙问:“老人家,你没事罢,怎么给绑在这里?”
那老头愤懑道:“我哪里懂!好好在路上走,突然眼前一黑,就给人绑在这了。”又说:“不晓得怎么谢你才好。小兄弟,你要银子不要?”
祁听鸿推拒道:“举手之劳而已,我心领了,银子就算了。”
那老头一眼瞥见他提的草药,又道:“你是出来抓药的?抓的甚么方子,可否让我看看?”
祁听鸿便把方子递给他。那老头越看越皱眉,最后说:“简直是胡来。你家里病人害的啥病,不如叫我去看看。”
祁听鸿苦笑道:“京城里医生都说治不好啦。”那老头一瞪眼,道:“我可没说过这话。”
祁听鸿不禁想:“句羊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把这老人家绑在此地,让我来救,或许也有道理呢?”
他生出一点希望,问道:“老人家也会医术?”
老头恼道:“什么叫做‘也会’?”祁听鸿心里一动,又听那老头道:“老朽会看病是真的,在京城也不是排不上名号的医生。”
听到这一句,祁听鸿已经隐隐地有了猜测,深深一揖,问道:“敢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果然那老头傲然道:“老朽姓谈,没什么别的本事,只不过是太医院的院判。”
作者有话说:
下章总算要 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