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很不爱喝酒。
至少在沈安行的回忆里,他是这样的。
高三那年冬天,沈安行过生日的时候,柳煦就把他带回到了家里去。
那不是沈安行第一次去。柳煦家里是个有钱人家,父母常年在外忙,常常一天到晚都看不到影子,一个月能出差二十天的那种。他姐姐去年就去了国外的一所有名的艺术大学上学,小时候他还能和姐姐一起,但姐姐走了以后,他就是一个人在家了。
那天也是,柳煦一个人在家,反正沈安行过生日,他就把沈安行拉过去住了。
柳煦那天在厨房里倒腾了半天,翻冰箱的时候,他就翻出来了几罐啤酒。
沈安行倒是对酒没什么抵触心理,倒是对酒臭味很有抵触心理,他讨厌喝醉了的人,但并不讨厌酒。
毕竟他爸每天都带着满身酒臭味揍他,对那个味道有抵触心理很正常。
柳煦问他喝不喝啤酒,沈安行想了想,觉得他都十八岁了,也差不多能碰碰这个东西了。
于是他们就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啤酒而已,也不至于喝醉。
但那天,柳煦只尝了一口。
他小抿了一口后,脸色就一下子扭曲掉了。那么一小口下肚后,他就咳嗽了两声,又转头就朝着空气呸了好几声。
“这什么味儿啊?!”他回头满脸难以置信地对沈安行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苦!怎么会有人喜欢喝?!”
沈安行也喝了一口。他觉得还行,不算好喝,但是能喝。
然后他就咬着易拉罐的瓶口,看着柳煦眨了眨眼,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不过小时候听我爸说,醉了就不用想那么多烦心事了。”
“哈。”柳煦很鄙夷的冷笑了一声,说,“只有像你爸那样逃避现实的傻逼才爱喝这种东西。再说他醉了还不是会揍你,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沈安行无奈:“他不醉也揍我。”
“所以他就是傻逼。”
柳煦一边说着,一边伸长胳膊把易拉罐重重地放到了很远的地方,让它远离自己别打扰他干饭的意思显而易见。
然后,他就单手插起了腰,满眼都是年少轻狂的得意洋洋,十分自信地对沈安行说:“我肯定是不会喝的,毕竟我不需要逃避现实。”
沈安行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起来。
他低手去把猫放到了地上,然后又抬起身来,伸手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
他还记得柳煦和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那时候年轻,年少轻狂用来形容他一点不为过,高中的语文课本所有美好又热烈的字眼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自信,爱笑,言出必行,成绩名列前茅,大学还有保送名额,运动细胞也很好,高二下半年的秋季运动会上,很多女生都在为了他尖叫。
他是被簇拥的存在,他是天上的烈阳。
大家都喜欢他,没有人不会不喜欢柳煦。
但偏偏这样的一个人,冰箱里却塞满了酒。
“毕竟我不需要逃避现实”。
他最后还是逃避了。
沈安行回过头,看向厨房外摆着的一张餐桌。
柳煦这七年过的很不好,沈安行多少明白过来了。
柳煦三年前大学毕业。那之后的三年——不,说不定大学里也是。
不知多少个日夜里,他都会靠这些酒精麻痹自己,想一醉方休,不想再去想沈安行死了的事,又或者是想醉进梦里。
那些梦里,说不定一直有沈安行的身影。
黏黏在他脚边打转,蹭着他的裤腿。
沈安行低头看去时,它就坐了下来,仰着脑袋,又拿那一双漂亮非常的眼睛无辜的盯着他。
沈安行有一瞬间觉得它这无辜是装出来的,毕竟自打他开了冰箱,看到了这些数目恐怖的酒之后,黏黏就再也没有叫过了。
要说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很难相信。
他无奈,就叹了口气,把酒放回到了冰箱里,重新关上了冰箱的门,低下了身去,小声对它说:“你是想跟我告状?”
黏黏歪了歪脑袋,好似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又好似在装没听懂。
沈安行轻轻皱了皱眉。
人家都说布偶猫是个不太聪明的物种,但他们家的姑奶奶好像并不是这样。
又或者说,能让这种不太聪明的物种都看不过眼,家里来了个人就要赶紧扒着告状……那柳煦平时到底都把自己喝成了个什么样子?
沈安行有点不敢想象,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刚叹了一半,他就像突然受了痛一般低声痛呼了一声,浑身猛地一哆嗦,身子往前一歪,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砸到了一般似的。
在那一瞬,他周身也瞬间寒气四溢开来,猛然散作一片白色冰气。
黏黏吓得一激灵,转头就跑出了老远去。
它跑到了门边去,跑出去之后,它就又探出了个小脑袋来,好像还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它就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还有些心有余悸。
沈安行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就那样靠着冰箱慢慢地半蹲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猛然重重打了一下一般。
他眯着双眼,粗重的喘了几口气。那些气息落在空气里后,就化作了团团白气,飘散在四溢的寒意之中。
就这么过了片刻之后,沈安行才缓过来了些许,随后,他就低下了头去,又抬了抬手,摊开了微微发抖着的手掌。
他看到自己指尖上的冰屑在黑暗里幽幽闪着银色的光泽。
令人在意的是,这些冰屑的数量似乎又增多了些许,隐隐闪着的寒光就像是闪烁的警告。
沈安行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他只抬手看了一眼,很快就收了回来,又闭上了眼,似乎正在努力隐忍着些什么。
而他周身的寒气,也在片刻之后慢慢收敛了回去。
当所有的寒气都卷携着些微的寒风回归于他体内之后,沈安行才扶着冰箱,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来,抬起眼来,转头看向了坐在门口那边的黏黏。
黏黏端坐在门口,遥遥地和他对视着。刚刚发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严重超出了小猫咪对世界的理解范围,它就有些想要往后瑟缩着躲一下,可又抵不过猫咪好奇的天性,就在那儿悄咪咪欲躲不躲地探着脑袋瞧着他。
沈安行就朝它歉意一笑,小声道了句“抱歉”,然后就抬脚走出了厨房。
他就像是个没事人似的,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把袖子拉得更长了些,搓了搓双手,朝着书房走了过去。
柳煦和他说过,他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扔。
沈安行想去看看。他想知道,柳煦在他死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活法。
冰箱里的这些酒让他担心了起来,根本没办法放心。
他想知道。无论这是一个多残酷,一个会令他心痛到什么程度的经过,他都想知道。
这是柳煦的事情,他没办法翻篇,他必须知道。
虽然刚刚他出了一档子只有高功率冷气空调和童话故事里发了疯的冰原大脚怪才能干的出来的事儿,但却好像根本没吓到他们家姑奶奶——当然,也有可能是黏黏根本不长记性。
它又颠颠地跟着跑了过来,一路跟着沈安行走,还跑到了他旁边去,侧着头看着他,好像十分好奇他这个人。
沈安行怕吵到那边还在睡的柳煦,轻手轻脚地开了两个门后,就顺利地找到了书房。
也幸亏是柳煦家不大。
沈安行没敢开灯,他也用不着开。守夜人是一种很牛逼的物种,毕竟都是要狩猎参与者的存在,自然一个个都强的像个bug,他们五感通达,还能自己控制五感的发达程度。
他们能在一片黑暗里轻易看到视线里的所有事物,也能听到百米之外的窸窣之声,如果想的话,他们甚至能闻到厉鬼身上的血味。
当然,如非必要,一般都不会把五感开到那种程度,毕竟闻着那味儿也挺恶心人的。
眼下,沈安行就一直在听正睡觉的柳煦,生怕他醒过来。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杞人忧天了,柳煦倒是和以前一样,一睡起来就死沉死沉,谁动了谁说话他都不带皱一下眉的。
虽然沈安行不是很想这么形容他的男朋友,但不得不承认,柳煦一睡起来真的跟个死猪一样。
他走进了柳煦的书房里。
沈安行草草扫了一眼,把整个书房的配置尽收眼底。柳煦的书房布置的比较简约,一扇大窗户正对着门,窗边是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电脑,电脑边上是放文件和一些工具书的小书架。而桌子正对面的那边墙边,就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书架。
沈安行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柳煦的桌子旁边。
柳煦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相框。沈安行已经看清了,但他还是把这相框拿了起来。
相框里裱着的照片,是他们那年高考完,出考场的时候,柳煦拉着他自拍的。
那时候正是夏天。高考结束,学校里疯了一片终于得以解放的高三学子,撕书的撕书,扔试卷的扔试卷,到处都是一片狂欢。
他们俩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也是最想狂欢的那一对。因为他们终于闯过了十七岁,也终于要在十八岁踏碎盛夏,去约定好的海边寻找满天的星辰。
死生别离就在眼前,但他们浑然不知。
他们本该从此耀眼的岁月就这样冻结成了一张照片。
沈安行就和那时一样,他看到自己在照片里笑着。
他这一生都在黑暗里长大,在遇到柳煦之前,他从来没笑过。但柳煦在他十七岁那年出现,终于把他拉上了岸,他终于也渐渐地会朝着人笑了。尽管还不习惯,尽管还有些不好看,尽管还有些不知该怎么用力,但他确实会笑了。
柳煦也在他身边笑。那时候,他还和沈安行记忆里一样,热烈又耀眼。
如今他不一样了,但没什么不好。
十七岁的柳煦很好,现在的柳煦也很好,他永远是沈安行心里的样子。只要是柳煦,无论变成什么样,沈安行心里都必然有他的一块地方。
沈安行感觉得出来,柳煦知道自己和七年前不一样,所以在不安自己的变化,可和他想的不一样,沈安行没有为此感到厌烦,他只感到心痛。
他的少年本该一直热烈耀眼,可偏偏沈安行的死亡把他硬推离了轨迹,让他不得不做出一场让自己变得浑身都痛的血肉模糊的改变。
沈安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相框表面的一层玻璃。
隔着玻璃,他轻轻摸着十七岁的柳煦。
像是想以此来暖他这七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