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生沉默了,端起那杯腻得发慌的蜂蜜水抿了一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会……”耿旭艰难开口,说到一半不知道后面半句怎么接,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不值当的,兄弟。”
周围吵吵闹闹的,把他俩隔开,留下默剧一样仓促的剪影。
林北生放下杯子时表情就已经放松了,拍了拍耿旭的肩,扬扬下巴冲他笑:“知道的,昨天就是酒喝多了。”
林北生这人,一米九二,肩宽腰窄,光是看他站在前头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安全感,感觉天塌下来能有他顶着似的。
他五官都生得深邃,眼睛黑亮,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张脸板起来说教时怪吓人,所以平时很爱笑,露出八颗整洁的牙齿,好像啥事儿不往心里去,主打一个亲切待人。
耿旭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操心,但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兄弟,林北生心里有没有揣着事儿还是看的清楚。
“林哥,别惦记他了。”耿旭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但还是挠挠脑袋掰碎了跟他讲,“周青先当初把你家里人害成什么样……”
林北生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倒是一边的戚环出声打断了他们:“你俩搁角落里嘀咕啥呢,过来和小赵聊聊呗。”
小赵也是从小在槐安湾长大的,最近在一个大企实习,刚进去就跟了槐安湾拆迁的项目,成了小道消息输出的主要港口。
槐安湾这块地处在三环外城乡结合部的交界,最开始是几个乡下人图交通便利在这块儿搭的自建房,后来效仿的人多起来也成了个到大不小的村,一直喊拆迁喊了二十年,但锤子没真敲在钉子上,大家也就听听响,各自都没当真。
最近这回事又闹起来,是前段时间文件发下来要强制让他们搬走,这块地的使用权也给小赵他们企业的老板以高价买掉,看来是要上真家伙了。
“咱这算违规建筑嘛,拿不到赔偿,我之前在公司抱怨临时找不到地方住的时候给我们老板听见了。”他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表情,“你猜这么着,这大老板竟然说可以给我们每户都给分一套房子住着!”
现场呼声一片,小赵搓搓鼻子,接着说:“而且今早我还真在这儿遇见老板了,他说他来走访的。”
林北生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周青先早上笑眼盈盈的模样又在脑中浮现。
“这大老板专门从总部过来的,效率就是高啊。”小赵已经喜滋滋地在盘算了,“我寻思着不是得好好展示一下咱风土人情嘛,就约了大老板晚上吃个饭。”
他转头看见林北生,双眼都在放光:“林哥你晚上一块儿来呗,你酒量好,陪这些老板喝高兴了好说话。”
林北生不太想去,昨天醉宿酒还没完全醒,但吧台面前仰头看他的都是一张张期期艾艾的脸,大家在一个地方住了二十来年了,大都知根知底,有钱的早搬了,还留在这儿都基本都是没钱走。
现在能有掉馅饼的事儿,大伙儿都盼着能有人去盼盼风,林北生见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推脱不了,也就叹口气应了。
“太好了林哥,这事就靠你了。”小赵兴奋地拍拍肩,“咱说不定就不用愁住处了呢。”
林北生心说这事多半没谱,但也没当众扫他的兴,挥挥手没再继续聊这话题了。
他坐下后一摸兜,想起来问:“我手机昨天是不是没拿走呢?”
“是,小宋给你拿着了。”戚环擦着杯子随口应了句,“好像还拿着回家了。”
林北生觉得奇怪:“他放你这儿不就好了吗,干嘛拿回家?”
“说是昨晚大家都喝得晕乎乎的,担心放酒馆里弄丢。”戚环也跟着笑了下,“不知道那人怎么想的。”
林北生撑着头想了会儿,没吭声。
晚上林北生听了小赵的吩咐,特地专门换了一身正装去吃饭。
小赵找的酒店算不上什么大台面,但胜在干净味道好,小赵讪笑着把两位老板请进来时,林北生还在不太熟练地整理领带。
他往门口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位啤酒肚地中海的中年人,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称不上失落,林北生将这股小小的情绪看作侥幸,小赵说早上遇见走访的老板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周青先。
毕竟他出现的时间正好,理由足够恰当,不然周青先一介纨绔子弟有什么借口再千里迢迢来穷乡僻壤,失联五年的床伴会怎么在堆积回忆和心碎的地方重逢呢。
他们无旧可叙,无话可聊,把任何一个借口往自己身上搭边,林北生都觉得自作多情的地步。
林北生及时止住念头,与两位老板推杯换盏。
他酒量好、说话也上道,没个二十分钟便能让这些个老板喜笑颜开,模糊间听到小赵说他再去接个人,然后门外熙熙攘攘,须臾间传来三声门响。
咚、咚、咚。
林北生停下了动作。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但那三声闷响像是敲上了心口的,是和昨天那场倾盆的雨性质一样的,骤雨来临之前是有浩荡的雷和猛烈的风作为预兆的。
对,预兆、是预兆。
然后林北生抬眼,撞进了周青先那双含了水的眼里。
一种熟悉的既视感蹿过脊骨直达神经,林北生知道这种感觉,周围的景色都在旋转,酒精的气味和消毒水混合,他在五年前第一次与周青先对视时也是这样,隔着人群和吵闹,远远地对视纠缠。
只不过周青先比起以前显得更有城府,眼睛里更露不出什么情绪。
这一眼在林北生的世界里能贯穿整个聒噪的五月,但在周青先看来也就两三秒。
他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在入口处却直勾勾地只望向林北生,眼里一瞬间有晶莹的光闪过,大抵是暖色的顶光带来的错觉,显得他好像很雀跃似的。
周青先很快便错开视线,很有涵养地和其他人解释自己因有会迟到,而早到的那两位老板都齐齐站起来迎接,脸上都是谄媚的笑。
方才一直空着的主位这才有人落座,小赵回到林北生身边替双方介绍:“周总,这位是我兄弟林北生,专门来陪大家喝酒的,林哥,这位是周总。”
周青先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他与这两位老板从气质上说就不同,一身亚麻棕灰的西装不见一条褶皱,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都是从容优雅的。
他出现在这里,导致林北生都还轮不上给他敬酒,两位秃头老板先一步献殷勤,林北生便侧过来问小赵:“你早上见的是他?”
“是呢,好……漂亮是不是?”小赵连连点头,努力找了个形容词,“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早上那太阳一照皮肤跟发着光一样,我看得话都说不顺了。”
“还是个beta,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beta。”他一偏头打量林北生,又乐呵呵改了言辞,“以前我是不是也对你说过差不多的话,比A还A,怎么有这么野的beta。”
林北生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怪不得说你小子入职做大官呢,说话真顺耳朵。”
小赵就笑,想到了不方便泄露的内容,便凑到林北生耳侧接着讲:“为了这次的拆迁项目,他们还专门在这边开设了子公司。”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指:“那边那俩就是他们子公司的新主管,听说今晚能和大老板有饭局都上赶着来,看把人家巴结成什么样子。”
林北生的视线也跟着他手指头转,从秃头老板再顺着话题一直到他聊到周青先,然后便顿住了。
因为周青先正在看他。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比在入门那一刻的匆匆一瞥更为漫长,毫无保留地暴露欲望。
他望向林北生的眼神缠绵、深邃,像是想把他捕获住,贪婪地用视线吞噬对方的每一寸皮肤。
这绝对并不是能让人舒适的视线,林北生感觉后背传来绵密的刺麻感,像在身体里溶解了一块泡腾片,五脏六腑都在咕嘟咕嘟叫嚣。
周青先这次没回避,他视线锁定了林北生,以及因说悄悄话而靠得有些近的小赵,如此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瞧,毫无分寸、不懂距离。
然后他那张完美的脸上露出了晦暗的微笑,两道弯眉柳叶一般,眼尾盛满了浅黄色的光。
明明是如此和煦的笑脸,却让两个人后颈都莫名地发凉。
周青先便得逞似的,游刃有余地拖起酒杯,嘴角翘起,远远地敬了林北生一下,说:“又见面了。”
这话一出,在座的其他人都惊住了。
谁人不知周青先是个笑面虎,猜不透心思的纨绔,一言一行都打上矜贵和倨傲的标签。
林北生又是什么人,临时被拉上饭桌的酒搭子,被推出来陪酒说好话的配角。
他和周青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这种酒局上大老板主动和平头老百姓敬酒,那意图就很明显了。
要么是对他有意思,要么就是旧相识。
霎时间几双眼睛齐齐落在林北生身上,林北生也摸不透周青先是什么意思,不清楚这是要他难堪,还是微妙的提醒。
但是林北生也是明事理的人,善于应付这些场合。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如此定定地回望周青先,随后露出八颗牙齿,爽朗又冷静,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他隔空回敬,眼底深邃,字字清晰:
“周总,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