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被林北生有意隐瞒的、刻意回避的情感,此刻被周青先毫无保留地揭开,明晃晃地摆在他们眼前。
林北生强大的记忆保护机制早就将这些往事封存了,过往的周青先带着无可回避的爱一起,浓缩成一枚琥珀,本该在高墙的另一侧风化变质。
但是现在周青先亲手将这面墙砸碎了,让林北生避无可避。
萧索的风绕过指尖,掌心被指甲划下很重的痕迹。
林北生喉结滑了滑,郁郁对上周青先的视线:“……那又能怎样呢。”
“是啊,那又能怎样呢。”周青先凄惨地笑着,在风中动摇着,“你选择了你的家人,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了。”
没办法赎罪,不可能赎罪,得不来原谅的周青先,早就闭上眼睛,选择要干脆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他退后一步,只觉日光晒得他要晕厥,墓碑上的视线要把他刺穿。
他的身体好似遭受到一场暴晒,手脚都想要蜷缩起来,正欲远离,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这时候的电话来得非常不合时宜,让两人都从刚才颓唐的情绪中脱身,周青先和林北生对视一眼,犹豫地按下接听。
在听到对方说话的一瞬间,周青先那张本就已经苍白的脸,又惨淡几分。
他本就像一株将要枯死的植物,现在在春风中格外萧瑟。
林北生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嘴唇能抖成这样,他听见周青先颤颤巍巍响起:“林忍冬被绑架了。”
林北生的脑子轰一声响。
两人再无精力处理这些,急急忙忙下山。
今天确实是学生出游,老师可能一时没看过来,林北生一边打电话确认,一边先让学校不要透露给郑琪,以免她气急攻心。
周青先则是报了警,并给林北生报出对方给的地址,离槐安湾不远,就是临乡下的一间仓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还敢绑架的人确实不多,对方的声音也没经过处理,周青先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
“等一下,你现在门口接应一下警察。”周青先下车时对林北生说,“对方要求我一个人去,我先去看看,以免妹……林忍冬出现什么意外。”
虽然风险很大,林北生视线来回在仓库和周青先脸上徘徊,最终咬咬牙,还是同意了。
他警告周青先:“你别硬撑。”
周青先点头,从仓库的侧门进去,推开生锈的大门,嘎吱一声,掀起一阵浮尘。
仓库不透光,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周青先眯起眼睛,果不其然,看到陈森那张久违的脸。
有大半年没见了,陈森的精神状态也不比他好太多,胡子拉碴,眼神黯淡,本来坐在林忍冬旁边,见周青先来了,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掏出把小刀停在了小姑娘颈侧。
“是一个人来的吗?”他的声音也很寒碜,像个拉破了的风箱。
周青先用视线扫过林忍冬,确认小姑娘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之后才微微松一口气,沉稳道:“是。”
林忍冬被绑在椅子后面,嘴上贴了一块胶布不让其说话,本来情绪都还稳定,见到周青先的那一刻才掉下了眼泪,又吸吸鼻子生生忍住。
陈森的小刀理林忍冬更近了一些,威胁周青先:“跪下。”
于是周青先便利落地跪了,遗弃的厂房中,厚重的灰尘从房檐落下来,沾进他的头发,弄脏他的裤腿。
周青先跪下,但眼神还是很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森的动作,生怕他的刀片再近一寸。
陈森一挥手,他的视线便跟着动摇一次,这样的反应让陈森和满意,恶劣地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周青先面色凝滞,不确定答案是否如心中所想,但也不敢轻易作反应,便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他这样警惕的表情似乎正讨了陈森欢喜,陈森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声,仰着头轻蔑地看着他:“离开林北生。”
“只要你离开林北生,我就放了他妹妹。”陈森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我会一直看着你们,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一直绑架他妹妹,一直祸害他家人。”
与心中所想的大差不差,周青先咬了咬唇,面上还是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故意拖时间,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好似触发了什么,陈森呆滞了一瞬,唇间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然后在某一瞬间顿悟了,尖声告诉周青先,“因为你不配啊!”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他一边尖叫着,一边挥舞着刀,利刃划破空气留下可怖的声音。
周青先生怕伤到妹妹,僵着背一动不敢动。
下一刻,刀刃贴在他脸侧,陈森毫无征兆地冲到周青先面前来,眼睛与他挨得极近。
他在周青先的眼中寻找着自己的样子,看自己成了一团摇曳的阴影,哑着声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可以得到爱?”
“我们明明都是一样的,陈伶和周淮明明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受压迫长大的,可是为什么那你能得到的我就没有?!”他疯了一般逼问。
“为什么你可以在大房子里长大?为什么你可以得到周淮的关注?为什么你能吸引那么多人的注意力?为什么你活得这么优越?为什么你能得到爱?”他的瞳孔缩得极小,不断地颤动着,“我们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你还这么光鲜地活着,我却成了地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你不配啊,你怎么可能得到爱呢,林北生怎么会爱你呢,你到底在哪里值得爱?”他指甲抓着自己的眼眶,红色的血肉翻出来,面目十分可怖,“我们都一样的啊!应该不被任何人喜欢才对啊!”
周青先咬着唇,口腔里笼罩着一层腥气,漠然地注视着他。
陈森这个人,也非常的矛盾。
他的母亲陈伶女士,确实与周淮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二者都十分不喜欢自己的儿子。
陈森的童年也是在苦难中度过的,由于陈伶女士特殊的工作关系,导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在一穷二白的徐以凡还没飞上枝头时,确实迷恋过陈伶很长一段时间,但陈伶嫌他没钱,一夜春宵过后便把人踹得老远。
后来听说徐以凡出息了,便心生一计,妄想能靠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是一个十分有手段的女人,三两下功夫便将本就喜欢过她的徐以凡旧情复发,在徐以凡与周淮感情最割裂的时候插足,悄无声新地钻进空子。
她告诉徐以凡陈森是他的儿子,把自己特殊的工作藏得干干净净,又卖惨编造了一个自己辛苦把儿子拉扯大的艰苦故事,最后偷换了徐以凡悄悄拿陈森头发去做的亲子鉴定报告书, 成功地抓捕住了徐以凡的心。
徐以凡在其中与其说没有起疑,不如说本性上希望这一切就是真的——有一个温柔体贴但又玩的开、会惯着他的妻子,有一个拉出去不丢人实际上也受他掌握的儿子,哪一个不比偏激的周淮和平凡beta周青先好?
只是这期间苦了陈森。
他本来从小就没收到关爱,备受排挤,一直在声色犬马的环境中长大,妈妈的职业让他自卑,同龄人面前找不到话说,人也越来越阴郁。
可是有一天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妈妈忽然转了性,拿着徐以凡的照片,红唇一张一合,对着陈森说了很多他根本就听不懂的事。
什么“徐以凡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以后要对着他叫爸”、什么“和爸爸多出入宴席,不要给他丢脸”、什么“以前的事一句都不要提,多说一句闲话我就杀了你”。
陈森不敢不从、不敢多问,他被迫站到了自己从未到过的舞台,接触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人群,每一天都胆战心惊。
他是如此愚笨、如此迟钝的一个人,连怎么社交、怎么打领带都不清楚,像个滑稽的小丑,永远跟在徐以凡后面惹人发笑。
这时候他看周青先,看他得体的穿着,优雅的谈吐,自信的表现,由衷地敬佩这个人、也嫉妒这个人。
真厉害,明明和他一样的年纪,却是闪闪发光,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的,周青先和他一样,不受任何人的宠爱。
大家都恨他、厌他、烦他,无论他言辞再怎么得体,无论他成绩再怎么优秀,他也讨不到任何人欢心。
他的母亲还是嫌他愚钝,他的父亲还是嫌他晦气,他没有朋友,也得不到爱。
发现这一点的陈森,兴奋不已,难以遏制嘴角上扬,避免不了双手颤抖。
陈森沾沾自喜,他有时候看着周青先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垮下嘴角,心中会为此激动至极,他想,他和周青先是没有本质差别的,他们都是一滩烂泥,都是内心空洞的木偶。
而他不一样,他陈森,至少还能获得徐以凡的视线。
尽管这视线并不出自爱,尽管徐以凡并不是出于关心才看他,但这也够了,能被利用也是价值之一,与一无所用的周青先是不同的。
不过很快他便栽了跟头——一无所用的周青先让徐以凡倒了台,他没有惩罚陈森,但是陈森没有去处。
他的人生瞬间失去了目标,颜面扫尽的陈伶离他而去,未能如愿的徐以凡锒铛入狱,陈森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直到周淮找到了他。
他当时穷困潦倒,忽然收到了周淮托人带的消息,问他考不考虑和她做事,非常简单,只需要盯住周青先就行。
并且,周女士托人告诉他,专门用溺爱又温柔的口吻倾诉:“你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能干的孩子,我知道你非常有能力,只可惜徐以凡心气高,你妈妈太自傲,他们都没挖掘出你的价值。”
“来跟着我吧,我知道你的能力,知道你无所不能,你是最厉害的宝宝。”
如此肉麻的话,如此虚假的内容,陈森却听得泪流满面,并信以为真。
他认为自己在周淮这里找到了感情寄托,个人价值终于能够再次实现,秉持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一圣经,义无反顾的加入了周淮的阵营。
但实际上,周淮只是单纯地利用他而已。
陈森实在是太好掌握了,她有着和陈森同样年纪、差不多心态的儿子,怎么会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术PUA他。
并且事实也再次证明,陈森确实没有什么大作用,他碌碌无为,执行力差,连消息都有着严重的滞后性。
他甚至不知道周淮是什么时候死的,自从周青先在周淮车祸后让他滚的那一刻起,他就和世界脱节了,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时至今日,他还以为周青先和林北生有着良好健康的恋爱关系,以为自己能拿着林北生的妹妹逼迫周青先,以为自己只要这样,就能让周青先也同样过上糟糕的生活。
“你和林北生分开,一切就结束了,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存在,不能允许你被爱。”面色狰狞的陈森,再一次厉声重申。
他碎碎念叨,脑袋呈九十度的诡异角度垂向地面,高高举起胳膊,一下一下用小刀磨着地:“干脆把你杀了,把你们都杀杀杀杀杀——”
也就在他最后举起手要将刀子刺进周青先脸上时,门外骤地响起警笛声。
林北生破门而入,一脚踹飞了他手里的刀,将林忍冬抱在自己怀里。
在这刹那间,周青先也迅速做出反应,扑向陈森将他撩翻在地,手指卡上陈森的脖子,好似要把他掐死。
他在掩饰不住眼中的恨意,咬牙切齿道:“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受害者。”
他掩藏不住眼里的悲伤,望着陈森因缺氧而涨红的脸,语气沉重而迟缓,视线潮水一般下坠:“……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陈森双目赤红,看着周青先,露出一个凄惨至极的笑容。
余光里,警察已经极有素质的闯入仓库,陈森明白自己已经翻身无望,最后使出了力气,摸到角落里的木棍,朝着林忍冬砸去!
周青先反应过来,立即松开他,朝前方扑去——
当哐,坚硬的木棍断在他的后脑勺。
周青先就此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