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寂,华光微凝。
头顶的月不知何时从云层之中探了出来,冷白的月光从头顶映照而下,拢在来人那张看上去靡丽绮艳的脸上。
他走到小径的尽头处,将脚步停在了梁秋白身前。
面前的人似乎是被梦魇魇住,他双目紧闭,眉头紧蹙,整个人抱着手臂缩在一侧的廊柱上,对于他的到来并没有察觉。
阴绪垂眸看了人良久,方才握着手中那把黑色摹金的精巧小扇,微微俯身。
身上穿着艳丽华美的红色外袍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松松垮垮的挂在臂弯上,他将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曲指碰了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对于他而言,人类是脆弱的。
一折就断,一碰就碎,既贪生怕死又懦弱无能。
他看不上。
那些人也不配。
可眼前的这个人......
“王,咱们还有要事要办,您这是要去......”
白面老鬼气喘吁吁的追上前,却是在看见院中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的阴气在阴绪的到来之后尽数消散,整个院中一时间变得十分的静谧。
他见人紧蹙眉头渐渐舒展,方才将手抽了回来,一掀衣袍坐在了对方身侧的台阶上。他伸手轻轻将梁秋白从一侧的柱子上扶起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睡,而他则是坐在对方的身边,拿着手中的扇子给人轻轻扇了扇。
白面老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出声道:“这沈先生,命格极阴,若是我们鬼界的人这命倒是极好的,可这样的命格偏偏却是个人,若是换成旁人恐怕就是个天生早夭的料子。”
阴绪:“可这人活下来了。”
白面老鬼:“是。”
白面老鬼:“想来,这么多年,沈先生再没遇见您之前,定是过的十分艰难。”
阴绪垂眸又看了一眼身侧的人,伸手接过白面老鬼递上来的帕子,替人擦去了额间溢出的那层冷汗。
他手指微曲,捏着手里的帕子一时间竟是有些愣神。
满打满算,他与对方不过是相处了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他冗长生命当中的短短的一瞬,兴许离开了,过不了多久这些人,这些事就会被他全部忘却,可偏偏对方身上的那股子拿命搏天的韧劲,让人难以忽视。
他就像是一朵开在暗夜当中的优昙花,纵使身处泥泞沼泽,却依旧纯白高贵,不染余污。
白面老鬼仰头看了看天色,冲着身前的人提醒出声,“王,后半夜了,再不动手的话今晚恐怕......”
阴绪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白面老鬼立刻噤了声。
他小心翼翼的朝着身前的两个人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美色祸人。
还真是美色祸人。
他原本以为他家王刚刚就只是看见熟人过来看一眼就走,哪知道对方过来是要在这里陪人睡觉。
白面老鬼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站在一侧默默的为两个人守着。
天色将明,身侧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阴绪刚要起身,放在一侧的手臂突然被人抱住,他微微垂眸朝着对方的手看了一眼,就感受到身侧的人像是个猫似的在他的肩头又蹭了蹭。
阴绪:“你啊,倒是比肉包还黏人。”
阴绪无奈的轻笑了一声,他站起身,双手将人拦腰抱起,迈步进了屋。
白面老鬼快步追上前去,“王,王,这一会儿早上沈先生醒了解释不清楚。”
阴绪将人放在了屋内的大床上,给人盖好被子,“你怕什么?”
他直起腰朝着床上的人看了一眼,“他昨天晚上困成那样,怕不是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白面老鬼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阴绪:“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白面老鬼心里一咯噔:“老奴的意思是......”
他脑子里疯狂的转了几圈,同人解释出声,“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讲究循序渐进,老奴这不是想着......”
阴绪听不得一点,他将手里的扇子合上,沉着一张脸迈步上前,“走了。”
白面老鬼赶忙跟上前去,“王,这都快早上了,您再去找这金家家主恐怕是不妥,您看咱们要不......”
阴绪:“谁说我要去找金孟海?”
白面老鬼猛地停驻脚步:“啊?”
阴绪站在院中的小径上,任由晨间的凉风穿膛而过。
他握着手中黑色摹金的扇子柄,轻轻敲了敲下巴,“我记得昨天你说罗刹在哪查到那家伙行踪的?”
白面老鬼:“您是说不落山的那位?”
他仰头在这附近找了一圈,随后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上,抬手给人指了指,“王,就在那儿呢。”
白面老鬼:“据罗刹将军所查,一百年前对方曾于此处托梦救了这村子里的人。”
阴绪冷哼了一声:“竟然还是这么的爱管闲事。”
白面老鬼:“此番封印之事对方并未出现,依老奴之见,对方若是还活着,想必应是当年那一战留下来的伤还没好,但......”白面老鬼声音一顿,微微俯身,“毕竟是人类之躯,虽得半仙之力,或许早就已经作古也说不定。”
阴绪:“这人若死了,这世上倒是少了许多乐趣。”
他站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扇子,晦暗难明的脸上,一时间竟是有些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他微微仰头,顺着白面老鬼所指看了过去,随后就在繁盛茂密的林子里看见了一座亮着红色灯笼的庙宇。
只见那庙宇依山而建,四面不靠,拢在这浓郁的夜色之下,显得鬼气森然。
阴绪:“这么多年没见,这人的品味倒是变得越发的低下了。”
阴绪将手里的扇子合上,迈步向前,“走,去看看。”
*
梁秋白一觉醒来,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就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屋子里的大床上。
昨晚......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了?
梁秋白将脑子里残存的那些零星记忆回忆了一番,结果愣是没回忆出个所以然。
他索性不想了,穿衣服收拾收拾就出门去找了安于辉解决委托的事情。
有了昨晚的事情,安于辉直接将梁秋白奉为了座上宾,不仅给人拨了人手,还对梁秋白说什么,做什么事深信不疑。虽然是拿钱办事,但主顾这么听话,懂事的不多,此次的委托推进的非常顺利,让梁秋白十分欣慰。
委托不到一天就结束了,趁着还有时间梁秋白就顺带着帮人又盯了一遍祭祖的流程,看了看这附近的风水。
他想着山上那庙的事情,临走的时候,又给明日仪仗的队伍选了一条比较稳妥的上山路线和时间,这才从安于辉的家里出来。
梁秋白出门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下午。
他抬手遮了遮头顶的太阳,就看见胖子就杵在门外等他,他将手放下走上前同人问出声来,“你怎么来这儿了?”
胖子:“说好的这次带你玩的,那边正好有祭祖的活动带你去逛逛。”
胖子:“等等。”
胖子走上前两步凑到了梁秋白身前,他盯着对方眼底的乌青看了半晌,有些不确定的问出声来,“沈哥,你这脸.....不会又是一宿没睡吧。”
梁秋白淡淡的‘嗯’了一声,就抄着兜向前走。
胖子:“我记得,上次见你一宿没睡,好像还是半年前。”
胖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追上前去冲着人再次出声道:“那时候我记得林不殊还没住进去,等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情况下,这半年沈哥你好像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吧,你这才一个晚上没跟人睡一个屋,你就失眠,您这毛病,该不会是非要找个人一起睡才能好吧?”
梁秋白:“......”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胖子拖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冲着人提议出声:“要不,为了您这身体着想,今晚我牺牲一下,咱们睡一个......”
梁秋白:“免了。”
梁秋白眼看着对方又要再开口,直接同人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的活动在哪呢?”
胖子‘哦’了一声,朝着四周看了一圈,抬手给人指了指一侧的巷子,“就在那边。”
梁秋白径直走了过去。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广场。
广场不大,中央栽种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树,那老槐树年头不短了,树冠很大,绿树成荫看上去倒是十分讨喜,而老槐树下面搭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台子,广场上聚集的人此时都围着这个台子站着。
吆喝声,鼓掌声,此起彼伏的从不远处传到了梁秋白的耳朵里。
梁秋白朝着前方那台子看了一眼,伸手掏了掏耳朵:“怎么这么多人?”
胖子:“里面有表演。”
梁秋白:“表演?”
胖子:“明天就是正式的祭祖大典了,今天是镇子上选拔的最后一天。”
梁秋白:“选拔什么?”
胖子抱着手臂同人出声道:“那个......您听过祖师爷大战酆都鬼王的故事吗?”
梁秋白:“......”
胖子见身旁的人没说话,就以为对方没听过。
他突然来了兴致,就同梁秋白讲起了玄门的起源发展:“我跟你讲,我们玄门其实最早并没有分这么多派系,也没有这么多的家族,天师一脉最早的传承都是出自不落山,而这不落山上当年住着一个人,就是祖师爷他老人家。”
胖子:“很早之前的世界,人鬼共存。”
胖子:“几百年前,酆都鬼城突然爆发了霍乱,死伤无数,正派联合十八方门派镇压无果,就去请了不落山上的那位出山,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位出山之后,于酆都鬼城之中与鬼王大战了三天三夜,后以一己之力封印囚锁了鬼王阴绪......”
梁秋白听着身侧胖子的话,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渐渐的拢起,他整个人像是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去。
现如今回想起,他似乎是依稀还能闻见那场战役之上飘散在鼻息之间的浓郁血腥味,粘稠腥臭,令人作呕,他站于原野之上,风是冷的,视线所及之处,是战火连天,满目疮痍之景。
正如胖子所说的那般,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人鬼共存的世界。
在那个时代,血腥杀戮,战乱不休。
梁秋白想到此,脑海当中不禁浮现出了一张靡丽艳丽的一张脸。
胖子:“沈哥?”
胖子:“沈哥?你在听吗?”
梁秋白将思绪从沉思之中抽了出来,“在听。”
他松开了身侧攥紧的手指,冲着人问出声来,“那后来呢?”
胖子:“后来,祖师爷以鬼界的四大鬼将压阵,成四方封印,致使酆都鬼城彻底陷落。”
胖子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一役之后,祖师爷和鬼王一同消失在了不落山再没出现。有人说,可能是两个人都死在了不落山,还有人猜测说是两个人经此一役之后,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兄弟,从此浪迹天涯,还有人说是两个人本是一对恩爱眷侣,奈何正道不容,所以两个人就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死遁的戏码,后就一起在不落山上隐居了。”
梁秋白:“...............”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恩爱?
他跟阴绪?????
他宰了那混蛋东西还差不多。
梁秋白拧紧了眉头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停停停,你这是从哪听到的谣言?”
胖子:“玄门里都这么传?”
梁秋白:“......”
一群吃饱了闲的没事干的混账东西。
胖子自顾自的哀叹出声,“这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现如今酆都鬼王再度临世,当年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他才知晓了。”
梁秋白伸手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不信谣不传谣。”
胖子:“......”
“你说当年祖师爷那一战到底死没死?”
“我猜肯定没死,指不定是回不落山上隐居去了。”
“我家有亲戚在行动组上班,他说玄门内还传了一个版本,说是祖师爷当年好像跟酆都那鬼王关系匪浅......”
“嘶,还有这事?”
胖子听着人群里的议论声,冲着身侧的人摊了摊手,“你看,不是我一个人说。”
梁秋白:“听不下去了,我回去了。”
胖子:“别啊,”
胖子伸手扯住梁秋白的胳膊将人朝着前面人群里拉了拉,“走走走,带你去看祖师爷大战鬼王去。”
梁秋白:“..............”
梁秋白到最后还是被胖子拉着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抱着手臂站在最前方,看向台上两个正在耍花枪的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那个带着金质面具的青年身上。
只见那人着了一身雪色宽袍,手握长剑,扮演的正是当年的他。
两个人在舞台上激昂的鼓点声中,跳着乐舞,与另外一名身着红衣的青年展开了焦灼的对战,而在舞台一侧的鼓声落定之时,梁秋白就看见那着了一身红衣之人被那身着白衣的青年给一剑刺死在原地。
梁秋白挑眉,“这个结局你们就不怕被对方瞧见了砸了你们的场子。”
胖子听着梁秋白的话,浑身抖了一抖,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冲着梁秋白道:“可当年那一役结局不就是祖师爷赢了鬼王吗?”
当年那一战役,距离现今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在后世的传唱之中,他是救世的强者,而对方是霍世的妖鬼,他将对方斩于剑下是报应使然,理所应得。
可只有梁秋白知道。
当年那一战,他与阴绪两个人,其实是打了个平手。
三天三夜,两败俱伤,谁都没讨到谁的好。
梁秋白站在原地眉头深锁,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舞台一侧突然传来了一个染着笑意的声音,“这就是你们选出来做鬼王的人?我看这打的实在是差劲的很,不如,来让我试试?”
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调子的嗓音,仿佛是经过了亘古绵长的岁月再次传到耳边。
梁秋白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便见一人执扇从人群当中走出。
一身红衣,面容靡丽绮艳。
正是鬼王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