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燦讲到兴头上, 还拿出手机找到相册里的员工合照,给眠礼指哪一个是姜副总。
说完自己也瞅了瞅照片,明明那么多人乌泱泱站一块儿, 好看的人就是比别人更显眼。
且不说放大精细到五官,光姜总比别人白了不止一个色号的皮肤,就总被办公室的小姑娘们羡慕。
他又看了看坐在姜宵旁边的卢颂,也是一表人才。
再在芸芸众生中找到自己……呃,其实也不错,对吧。
美貌果真是稀缺财富。
卓燦感叹着,没注意到小男孩的神色一变。
眠礼的心中翻江倒海。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小孩子比起成年人更能保持快乐的秘诀,在于他们可以轻松地控制自己不去想烦心事儿,专注于快乐。
说深奥点叫做活在当下, 直白来讲就是注意力很容易分散。
眠礼为父神设下的告别烦忧了几日之后,觉得光这样心烦也不是办法。
被迫别离的神明幼崽, 和所有被父母罚着收拾玩具人类幼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拖。
反正父神也没有讲期限,那就先继续开开心心呗。
眠礼以为父神在露面后会回到神殿,怎么也没料到,后者竟然继续留在人间。
不仅留在人间,而且埋伏在祂身边。
不仅在身边, 还和燦燦如此接近。
最最重要的:
——还吃了自己做的小蛋糕!
更小的时候, 眠礼在奥利尔的帮助下也做过小礼物。
有吃的, 有玩具, 做什么都好,反正要送去给父神。
那时候懵懂的祂尚不知父神与普通父亲的差别,满心欢喜, 蹒跚学步穿过圣柱与天梯。
祂远没有王座高, 扒在旁边尽力踮着脚, 想要平时几乎见不着面的父神看一看祂充满爱的礼物,看一看祂幼小的思念。
父神望着祂,蓝眼睛像一汪冰海。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怎么都称不上“好”。
小神明不想回忆。
卓燦还在那儿夸奖祂做的小蛋糕怎么怎么在办公室受欢迎,眠礼打断了他。
“燦燦,”眠礼说,“我能不能,看一看?”
祂讲这话时清澈的褐色瞳孔静静的,不像一个小孩子。
卓燦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的问得一懵,随即反应过来,小神仙是想读他的心。
他们刚认识时,卓燦就见识过眠礼有这个能力,作为幼儿真的是神的又一大有力佐证。
那时候他们对彼此既没有了解,更没有信任,幼神于他而言全然陌生,可神只要那么随便指指点点,他对祂来说就是完全透明的。
被普通人窥探隐私尚且觉得冒犯,更别说把自己放在一个天然的探测器底下。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卓燦犹豫了一会儿,考量的也只是要不要把这么深奥的成年人的感情展现给小孩子看。
可小神明脸上的表情,更让他在意。
好似需要从他的回忆中……找一根救命稻草。
卓燦把车停在路边,张开双臂,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闭上眼大义凛然:“——来吧!”
眠礼失去了很多能力,其中不包括读心。
祂伸出小手覆在卓燦的脸上,浅金色的光裹挟着流水一样的回忆,簌簌流淌,冲刷着两颗各自有着不同郁闷的心。
*
在眠礼的印象中,父神总是冷冰冰的。
父神很忙,忙着掌控世界,忙着普度众生,忙着造物、创世。
祂的时间总是排得密密的,很忙,忙到没空当一个孩子的父亲。
眠礼记忆中最多的,就是父神的背影。
神无波无澜地望着祂,讲,现在不行。
挥手让奥利尔或者别的使者带祂回去,然后自己回到王座。
小孩子最初总是哭闹不止,尽管根本没有力气挣脱成年人的臂弯,却连踢带咬想从神使怀里逃开,想回到父神身边。
对祂撕心裂肺的哭声,父神连头都不会抬。
再后来眠礼长大了一些,也学乖了。
在父神这里,撒娇和撒泼,都是行不通的。
祂能做的,唯有珍惜同父神能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仰脸看一看父神,多多记住祂的模样。
明明是举世无双的美,却永远是无机质的冰冷。
创世神从来不拥有「感情」。
但在卓燦的记忆里,姜宵不是这个样子的。
尽管依旧没有笑模样,可祂穿着西装而不是圣袍,被称作“姜总”而非“陛下”,签的是财务报表而不是新物种的审批。
做什么呀,跟别人讲话呀,都好像在学着成为一个人类,从神坛上走下来。
又或者不是「好像」。
父神是真的离开了神殿,从云端来到人间。
尤其是卓燦这段记忆的终点,父神拿着卓燦的手机翻看着无数张眠礼的照片。
有小孩子睡着的;
有和猫咪们疯玩滚作一团的;
有被卢颂在阳光下高高举起的;
有齐瑞小慧婚礼那天的软萌小天使装扮的;
有跟嘉嘉手牵手拍照的;
……
每一张每一张都生动极了,隔着手机也看得出溢于言表的快乐,和异世界中孤独的幼神完全不同。
神没有说话,从卓燦的视角看见祂长长的眼睫覆盖了所有情绪。
卓燦没有留意,所以此刻的眠礼也不会发现,姜宵看完所有照片后,回到某一张停留了好几秒种。
神用食指指腹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下屏幕上幼儿睡着的面庞。
像雪落下来那么轻巧。
小神明自以为看完了一切,有些困惑地想,父神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吗?
为了,把自己从现世带走……吗。
眠礼不明白。
这里不好吗?
父神明明看起来,在这里也有不一样的轻松。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
眠礼看完了卓燦的心路历程,满心想着父神的事情,根本没注意卓燦和卢颂的问题。
卓燦提心吊胆地等待了一会儿卡密萨马发表评论,又坦然。
也罢,难道指望这么小的孩子能给出怎样的人生意见。
况且,他在播放完回忆以后,就仿佛跟人讲了一遍心事,轻松了许多。
他重新骑车,在有些郁燥的夏日晚风里问:“晚上想吃什么?香蕉奶酪松饼,还是辣炒腰花面?”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眠礼肯定选前面的,后一个就是他给自己定的晚餐。
可惜卓燦的这种轻松没有持续太久。
他在楼下停好小电驴,抱起小神仙进电梯,尔后一开门,看见不久前才分别的面孔。
卢颂抬起头,脸颊因为楼道里的闷热微微泛着红,看见他却立刻展现出笑靥:“回来啦。”
猝不及防的卓燦:“……”
倒是眠礼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卢卢!”
卢颂当然不会晓得,为什么董事会把姜副总空降过来之后,自己就像陀螺一样忙了起来。
不过他确实很久没见过眠小礼了,抱过来举高高转了一圈。
小孩子马上就把父神的烦恼忘到一边去。
卓燦很想叹气:“怎么突然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不适合接待卢颂——这个麻烦之源。
卢颂把眠礼放到地上:“小礼,先回家好吗?你的燦燦借我用一下。”
他又看向卓燦:“我有话跟你说。”
眠礼习惯性地过来拉卓燦的手,这会儿一左一右,联结着两个心思各异的成年人。
男孩抬头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大度道:“好吧。那要快点喔。”
卢颂摸了摸小卷毛。
卓燦开了门,让小孩先进去。
等确认眠礼回房间以后,他虚掩着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自己乱七八糟的心跳,装作没事人似的:“今晚怎么有空?”
“因为觉得,需要来找你。”
“找、找我做什么……”
“你确定要在这里吗?”卢颂眼里有揶揄的笑意,“好像有点儿太潦草了。”
卓燦因他开玩笑的口吻,反而神经紧绷起来,眼神躲避:“我家不挺好的。”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卢颂语气软下来,“我只是,更希望能去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哪怕车里都行。在这儿不太好。”
他眼神示意还在里面的小家伙。
提到眠礼,卓燦反而有了底气。
“你先回去吧。”他摇摇头,“不早了,礼礼过会儿要睡觉了。祂睡前要喝奶的,我得回去给祂冲。”
其实连晚饭时间都没到。
卢颂不在意他胡编乱造的借口:“我可以等你。”
“今天晚上不适合。”卓燦终于愿意抬头看他,轻柔地、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卢颂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好。那我先走了。”
“……嗯。”
“可你要明白,”卢颂说,“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是总有一天。”
卓燦胡乱点点头。
他一定是明白了什么,卓燦想。
可卓燦自己都不清楚,该明白些什么。
*
目送卓燦乘坐的电梯到了一楼后,卓燦回到家,脱力地靠着门板滑下来。
不对劲。
全都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跟他预计的背道而驰,在脱轨的方向狂奔。
他敢迈出去吗?
迈出去的后果是什么?
有没有后悔的余地?
谁来告诉他?
他抱住头,遗憾自己没能生得再聪明点儿,不然就不用在这里混乱了。
就在他懊恼地敲着脑袋时,客厅的灯下投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眠礼躲在墙后面偷看他,虽然尽量弓着身体,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还是早就露马脚了。
这就是躲猫猫吗?
卓燦本来心烦意乱的,又忍不住笑了:“卡密萨马,我看见你啦。”
窸窸窣窣一阵,小身影磨磨蹭蹭地走到光下面。
眠礼歪着脑袋,背着小手,很严肃地看着他。
卓燦伸出手,轻柔地唤祂:“礼礼,来。”
眠礼慢慢地,像古早动画片里卡帧一样,慢慢接近他。
小木偶似的。
就在成年人的胳膊接触到祂的一瞬,又成了棉花糖,黏黏糊糊地自动分解在他怀里。
“你看,我们怎么今天都不开心呀。”卓燦撸撸祂的小卷毛,轻声说。
他自说自话,也不盼望回答。
眠礼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小的一团,很温暖。
或许感情就是这样古怪的、不讲道理的东西。
就像他遇见眠礼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份爱却早就超出普普通通的亲情。
眠礼趴在他怀里,听着人类的心跳。
咚咚。
咚咚。
那是神不曾拥有的、仅有现世的生物才会拥有的心跳。
祂扬起小脸,悄声问:“是不是倒霉?”
「倒霉」这个词,眠礼听过卓燦抱怨过很多回。
很多时候没做好的工作,跨不过的难题,突发的坏事情,若是能通通归结为运气不好,而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样的心态反而更有利于续航。
卓燦低头贴贴祂软软的脸颊:“是呀,也许就是倒霉呢。”
但也有幸运。
我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你啦。
*
周六卓燦预约而至,带着眠礼去齐瑞那儿。
中午在外面吃了顿大餐,回来之后卓燦和齐瑞就窝在沙发上打新买的游戏。
小慧下午带眠礼和猫咪们去公园玩儿,傍晚回来开始烤小点心做晚饭。
晚饭后,一家人共同扫除。
说是扫除,其实基本是两位男士的体力活。
齐瑞拖地、晾衣服,卓燦洗碗、擦窗户,小慧只要负责当监工。
眠礼呢?
眠礼骑着扫帚满屋子飞。
祂自己虽然飞不起来了,但还可以让别的东西浮空——这是最近才发现的漏洞。
只不过这种飞行很耗体力,小神仙娇气,平时走都懒得走,更别说飞。
没一会儿就飞不动了,要找地点着陆。
哪里合适?眠礼边兜圈边寻找。
卓燦跪在沙发上粘猫毛,神从天而降,差点没把底下的人砸晕过去。
小慧福至心灵记录下这一幕,齐瑞在旁边很不道德地哈哈大笑。
齐瑞是卓燦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他一直觉得庆幸,对方无论是有了女朋友、还是现在结了婚,自己无论是单身还是有了“娃”,好像都没有差别,他们的友情不曾更改。
和朋友在一块儿,是他最放松的方式。
他倒在沙发上休息,依旧觉得从吊灯到天花板,满眼满屋子都在旋转。
他晕乎乎地想,为什么,卢颂就不一样呢。
学生时代齐瑞每次告诉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儿,或者后来真心实意跟小慧在一起,卓燦从来都为他高兴,给予最诚挚的祝福。
那为什么卢颂身边出现姜宵,自己却不能平常心对待?
卢颂和齐瑞对他而言,有什么不一样?
脑海里持不同派别意见的小人正打架呢,腰下忽然一阵酥酥麻麻的震动。
摸出来一看,是手机在响。
……怕什么来什么。
是卢颂发来的消息:
【今天晚上有空吗?如果你有事,晚一点也行。
我可以等。
但我不想再等了。】
还附了地址。
这段话像绕口令似的,外人看了绝对摸不着头脑。
可卓燦看着看着,心脏狂跳起来。
他猛地坐起,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小慧问:“还好吧?”
卓燦摇摇头又点点头:“现在几点了?”
齐瑞说:“九点半,咋啦燦儿?”
卓燦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崽呢?”
齐瑞疑惑地瞅瞅他,不过还是连娃带猫一起提溜过来:“你崽搁这儿呢。”
眠礼搂着芝芝,晃了晃小短腿,学齐瑞的口音:“咋的了燦儿?”
卓燦:“……这个大可不必学。”
卓燦蹲在眠礼面前,把祂的小脸挤成一团:“卡密萨马,我有一个请求。”
嘟嘟脸的卡密萨马在夹缝中艰难道:“泥、泥嗦。”
卓燦很认真:“今晚你在瑞瑞家睡,好不好?我明天来接你。”
眠礼眨巴眨巴眼睛。
祂其实很喜欢在齐瑞家留宿,也喜欢跟猫猫们睡一起。
但为什么突然改变行程了捏?
卓燦被那不谙世事的纯洁目光看得无处遁形,诚惶诚恐捂住祂的眼。
“……这种时候请不要读我的心,主神大人。”
因为啊,现在连我自己,都已经看不懂我的心啦。
作者有话要说:
谈恋爱也不可以不要礼礼了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