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景意习惯了独居,一人一猫正正好,他乐得清闲。
只不过,自从过往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后,他的生活总归是和清闲挨不上边。
棠景意接到王秘的电话时是在周末的下午,他刚午睡起来,看见手机里许多个未接电话,是王秘打来的。
棠景意睡得脑袋发懵,他没考虑太多,回拨了过去。
“小棠,那什么……”电话那头,王秘吞吞吐吐地道,“顾总……他病了,挺严重的,在上次那个医院……”
棠景意的脑子慢慢恢复清明,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自找麻烦。
“他一直……念你的名字。”
其实究竟是念过去那个棠棠,还是现在这个棠棠,王秘也不知道。只是顾云深都神志不清了还叨叨个不停,王秘想到上回也是棠景意陪同的,只得硬着头皮打来电话。
“小棠,你能来看一下顾总吗?我这边工作一时太忙,抽不开身。”
“……”棠景意沉默半晌,“好。”
顾云深没什么朋友,和家里关系也不好,即便住院,身边也总是没个人。
但其实……过去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顾云深正直温良,脾气又好,他朋友很多,交心的也多,许喆和唐镜都是。只是现在……
【棠棠,你又心软。】007说,没朋友又怎么样,孤家寡人又怎么样,这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棠景意不说话,007总说他心软,系统不是人类,不通人性,它不知道,心软实则是自私。
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却又次次心软反悔,是为了宽慰别人吗?不,说到底,不过只是为了宽慰自己,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已。
棠景意不是机器,他也是人。过去任务完成,一气割舍掉所有脱离世界倒也罢了,他可以自欺欺人那不过不是一堆数据,反正之后不会再见了。
可如今即是再重逢,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除非石头才能不被撼动。
听到宿主这么说,007顿时热泪盈眶:【棠棠,你真善良!】
棠景意:【……】
【你是白听了。】
棠景意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给小久添好猫粮换了水后,王秘派来接他的司机也到了。棠景意坐上车,去到医院。
他很多天没见顾云深了,顾云深忙得很,自傅初霁的事后更是。不过就算再忙,若是要出差去哪儿也都会和他报备,尽管从未得到回复。偶尔也问他要小久的照片和视频看,棠景意便回复一些,小久是他们一起养的,该有的探视权总归要有。
王秘:【这几天天气太热,顾总最近又接连出差到处跑,回来后开了两天大会,应酬了一晚上就不行了。】
【好像是中暑了,大概是昨晚喝了酒,胃病也跟着犯了。】
【顾总身边没什么来往的朋友,虽然医院有护工,但还是不太放心,只好麻烦你去看看。】
王秘一条接一条的发消息,欲盖弥彰的不断解释。
棠景意收起手机,去到病房。
顾云深正在熟睡,手背上打着点滴,苍白的脸陷在同样苍白的枕头里,几乎要和病房的白色融为一体。
他还是消瘦,和上次进医院比起来、和棠景意刚回来那会儿比起来,一点也没有好转。
棠景意站在床边看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怎么空手来了,应该买个水果什么的。
正寻思要不要出去买点水果和牛奶,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他的注视,病床上的顾云深忽然睡得不安稳起来,眉间紧蹙着挣扎,口中含糊地叫着棠棠。
棠景意忙上前按住他的手免得扯动了针头,许是力气大了些,不待他开口安抚,顾云深便倏然惊醒。
“……棠棠?”
他惊魂未定,如同噩梦初醒。又像是看见幻觉一样,几次重复睁眼,才又叫他:“棠棠?”
这回是确定了,声音轻快许多。
“嗯。”棠景意应声,松开手要倒水给他喝,却被顾云深攥紧。
“我去倒水。”棠景意解释。
“不喝。”顾云深说,“棠棠……”他不肯松手,撑着床要坐起来,棠景意拿了个枕头给他靠着,自己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顾云深拉着他的手说:“本来今天要去找你的,我给小久买了几个新玩具,想着早上加完班中午找你吃饭——”
“刚才做噩梦了?”棠景意忽然问他。
顾云深忽然被截了话头,怔愣片刻,他垂下眼,额间仍带着方才沁出的冷汗,点头。
“梦见什么了?”棠景意问。
“梦见……”顾云深张了张口,手上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笑着说,“梦见僵尸了。穿着清朝官服的那种,一蹦一蹦的……”他开着玩笑,“这么伸着手的朝我蹦过来,可吓人了。”
“嗯。”棠景意说,“梦里那僵尸,也叫棠棠?”
顾云深愣住。
“我已经回来这么久了,”棠景意说,顿了顿,忍住叹气声,“顾云深,你……”
他多少猜的出来顾云深梦见了什么,无非是他死了或者走了,才让他梦中惊惧,梦里梦外都叫着他的名字。
顾云深没说话,眼里却多了些笑意,他心里在想——原先只是生病时棠棠才对他格外温柔,现在做噩梦也管用了吗?
于是就忍不住欢喜起来,即便是只有从自己的痛苦中才能品出几分棠棠的在意和关心,也依旧欢喜。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说:“没有,是我在梦里遇见了僵尸,喊你帮忙。”
棠景意听着他扯谎,却忽然想起,他好像越来越少做和顾云深有关的梦了。原本他还常梦见他们的过去,梦见过去和现在的顾云深,可后来,傅初霁的事占据了他一部分心神,然后陆雁廷出现了,再是周淙予……
正兀自出神,见顾云深要翻身下床,棠景意又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下来走走。”顾云深说,有些无奈,“棠棠,我只是打点滴,不是截肢了。”
棠景意:“……”
他抱着手臂看顾云深下地,熟练地将吊瓶挂上移动支架拿着走,去外面会客厅的冰箱里拿了一瓶柠檬茶递给他。
“太热了,喝点冰的。”
棠景意接过去,顾云深又从冷冻柜里拿出来一盒冻好的冰块,另外找了个杯子给他,“给,可以兑一点。”
棠景意常喝这款柠檬茶,但这牌子本身柠檬味太重,常温的时候显涩,不够冰的时候又有点酸,加三四个冰块兑上稀释一下正正好。
过去了这么多年,顾云深依旧记得清楚。
见棠景意不动,顾云深就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给他调配。棠景意见他要拿扎着针的手去拧瓶盖,便又伸手拿了回来,在他旁边坐下。
“病历呢,”棠景意倒着饮料,头也不抬地说,“拿来我看看。”
顾云深拿来了病历,见棠景意从头翻起,一会儿看看医生签名,一会儿又去看医院的盖章,一时想笑,说:“棠棠,这是真的病历,不是伪造的。”
所以奇怪就奇怪在,病历上那些神经性偏头疼、胃炎之类的小毛病,不应该导致现在这样的情况。
棠景意合上病历本,顾云深拿走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又去牵他的手。
“怎么手这么凉。”他低声说,棠景意不在意地道:“刚喝完冰的,当然凉。”他想抽出手,却被顾云深再次握紧。
“顾——”
“棠棠,”顾云深说,“有喜欢的人了吗?”
棠景意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问,下意识地说:“没有。”
“那为什么……”顾云深轻声道,“我不行呢?”
棠景意抿唇不语,顾云深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棠棠讨厌我?”
他唇色苍白,越发显得一双眼漆黑如点墨般深邃,专注地凝视着他。棠景意移开视线,“顾云深,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顾云深说:“那就是不讨厌。”
棠景意:“……”
“确实是……过去很久了。”顾云深轻轻笑了下,眉眼温柔如同春风,“棠棠也变了,过去总是我陪你来的医院,哄你打针吃药,现在换做是你来盯着我了。”
棠景意静静地看他,又说:“只是这个变了吗?”
当然不是。
任凭顾云深再如何以他们曾经美好的过去来粉饰现在,敏锐如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棠景意的改变。
棠棠当然还是很好的,他还是心软,即便不再喜欢他,却依旧善良到希望他过得好。可同时,顾云深也没法否认他从棠景意身上感受到的距离感,沉稳的内核让他对一切人一切事都变得游刃有余。他还是对他笑,对他好,可别说是全心全意的在乎,顾云深甚至连他一半的专注都感受不到了。
情感上的疏远,让顾云深本能地只想在身体上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仿佛只有借着他的温度和体温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等等——顾云深你……”
“棠棠,我没有想要什么。”顾云深压抑着颤抖,他抵着棠景意的肩挨近他,“我只是……我不求以后,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一天也好,两天也好……”
虚弱的尾音逐渐消散在空气里,他吻了上去,低垂的眼睫上染了湿濡的水汽,蹭湿了棠景意的脸。
也许正是因为棠景意见过过去意气风发、自信从容的顾云深,才更招架不住现在好似要低进尘埃里的他。
“棠棠……”
顾云深痴迷地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双眸,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错,亲密到好像连灵魂都要交缠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地想要深入,于是越攀越上,直至分了腿跨坐上去。
“顾——等等,你别、针管——”
输液的软管和针头在推拒拉扯下越扯越歪,直至血液一头渗出手背,顺着手指淌下;另一头又逆流进了输液管,将液体染得一片鲜红。棠景意慌忙去捂他的针口,顾云深却偏不让,混乱纠缠之间,傅初霁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撞了个正着的三人谁都没预料到,傅初霁一时怔住,棠景意还没看清来人就忙要将顾云深推开,转头却见是傅初霁,他的震惊和僵硬一点也不比对方少。唯一适应性良好的可能就是顾云深了,他站起来,将淌血的手背到身后,丝毫不介意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甚至颇有些愉悦,他的眼里氲了笑,少有的对着这个不入流的私生子温和道:“棠棠,还没和你介绍过,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而棠景意……棠景意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设想过可能和傅初霁相遇的种种场景,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在他和顾云深纠缠不清的时候被撞见。
傅初霁沉默,他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向棠景意,看他被含得发红的唇,看他通红的耳朵尖,一双眼睛好似剔透的琥珀色宝石,像是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又像是因为刚才的亲密而显得潋滟。
棠景意也沉默,他本想说“你们聊我先走”,却又觉得不对,他还是想和傅初霁说几句话的。可现在……
“……你们聊,我先走了。”
棠景意还是决定开溜,路过傅初霁身边时也没有回头,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被迫止住了脚步。
顾云深眼底微冷,他走上前,尽量平和地说:“想要叙叙旧吗?毕竟是同学。”
他显得很大度,这样的大度在傅初霁看来,更像是宣誓主权的耀武扬威。
傅初霁一声不吭地要拉着棠景意离开,顾云深抬手拦住了门,说:“就在这里说吧。”
“凭什么?”傅初霁冷声反问,“你说了算吗?”说完,不等顾云深反应,推开他便往外走。
他们拐进一处无人的休息室,棠景意还是尴尬得说不出话,他和傅初霁相对无言,好半晌,傅初霁才低低开口:“你……”
他本想问,你喜欢他吗?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傅初霁又忍不住自嘲,如果不是喜欢,棠棠又怎么会愿意和他亲近。
傅初霁又说:“我……”
棠景意抬眼看他。
他们分开不过一个月,傅初霁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不一样了。原本傅初霁就不是跳脱的人,如今更是好像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显得生气寥寥。
见傅初霁话说一半,棠景意下意识追问了句:“什么?”
“我,”傅初霁攥紧了他,“我如果,变得和顾云深一样好,你也会喜欢我吗?”
即便是傅初霁也不能否认,顾云深确实很优秀,各方面都如此,他能力出众,家世雄厚,足够强大又足够冷静从容,几乎能妥帖地解决一切事情。
棠棠说过他不是被胁迫的,那么,如果顾云深是为他解围,棠棠是因为受到他的帮助,然后因为这样才喜欢他……也很合理。
棠景意:“?”
意识到傅初霁脑海里关于他和顾云深的故事已经彻底跑偏,他再次大惊失色,“不不不,我不是因为——”
“我知道,”傅初霁说,“你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喜欢他。”他当然知道棠景意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就更糟糕了,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顾云深这个人而已。
棠景意:“……”
他有苦难言:“我不是……”
“我会努力的,”傅初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顾家也有我的一份,我不敢说将他彻底踢出局,但至少……”
“……不是这样,”棠景意无奈,“傅初霁,没这么简单,顾云深他在顾家浸淫数十年,你——”
傅初霁说:“我知道,你对他有信心。”
棠景意:“不是……”
“可是,”傅初霁的声音低下去,他垂下眼,“棠棠,你如果是为了他来说服我,我……”
他复又看向棠景意,和顾云深相似的一双黑眸里冷彻如同漆黑的深夜,半分光亮也无。
他闭了闭眼,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沙哑:“棠棠,我会难过。”
棠景意:“……”
不是,我真没这个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