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忙碌并不会因为出差而减少,不过落到实习生头上的工作量还是很有限的,至少棠景意几乎不用加班,最多也就是花个半小时把手头的工作收尾而已。平时六点的下班时间,最迟六点半也能走了。
这天,唐镜约他一起吃晚饭。
唐镜来得早,他到的时候棠景意还在改一份文件。
隔着透明的玻璃幕墙,正蠢蠢欲动想要下班的棠景意看见唐镜自外边走廊走过,怕他等太久,于是复又低头,盯着屏幕看周淙予和他说的几个要修改的地方仔细听起来。
“这里,这里删掉,把昨天那份报告的数据重新整理,跑完模型后替换到第二部 分,然后……”
周淙予站在棠景意身后,俯身握着鼠标给他演示,几经晃荡的领带贴到棠景意手臂上。
唐镜看了一会儿,就见棠景意合上电脑,仰头对周淙予说:“我明天再来改。”
“好。”周淙予一手撑着他的椅背说,“先去吃饭吧。”
棠景意是真饿了,唐镜从他轻快又着急的脚步中看出这一点,于是忍不住笑:“小景……”看到他什么也没带,又问,“不带电脑吗?”
“当然不。”棠景意说,一点也没顾及到才刚从门口走开,一转头就能看见会议室里正盯着他们看的顶头上司,“酒店还有平板可以用,我才不带电脑回去加班。”
他们走到电梯前,唐镜拿员工卡刷了门禁,一边说:“你们老板……人还挺好。”
“还行吧。”棠景意不在意地说,又催着问他,“我们要去吃什么?”
他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倒把唐镜逗笑了:“你想吃什么?”
“我对这儿不熟,”棠景意说,“你推荐吧,听你的。”
对于唐镜,他别的不熟悉,但却知道他生性自由散漫,热衷旅游和美食,若想知道要去哪儿玩或者哪儿有地道美食,问他准没错。
“好,”唐镜笑说,“那就听我的。”
也正如棠景意所想,他们一出公司就打车去了某个路口,然后下车开始走路,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巷,来到一家其貌不扬的餐馆前。
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他们运气好,角落处有桌客人刚走,他们才得以马上坐下点菜。
“这家的夫妻肺片做的非常好,味正料足,我吃过好几次。”
棠景意飞快地听着唐镜的建议勾了几道菜,他实在饿得很,看什么都想吃。
唐镜又在菜单上指了指,“烤羊肉串来一点?这家老板娘是内蒙来的,烤羊腿或者肉串都很不错。”
“不啦,我吃不惯羊肉的膻味。”棠景意头也不抬地说,“给你来两串?”他问,却许久没得到回复,奇怪地抬头看过去,“唐镜?”
“……嗯?”唐镜像是在走神,听他叫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不用,我不吃。”
棠景意点好菜后把菜单拿去结账台那儿给老板,拎着可乐回来就见唐镜抽了纸巾熟练的擦着桌子,他拉开长板凳坐下,听见唐镜说了句什么,然而餐馆里人太多,他没听清,又搬着凳子挪近了些,“什么?”
“拿开水烫一下餐具再倒饮料。”唐镜说,末了,又笑,“苍蝇小馆就是这样,味道好,但环境一般。”
“好吃就行了。”棠景意倒不介意,不过他却有些意外,说,“原来你喜欢小餐馆的炒菜,我以为你会喜欢安静点的地方。”毕竟唐镜的气质似乎和高档的西餐厅更相符,品品红酒听听钢琴小提琴什么的。之前他还和顾云深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有一块儿出去也多是几个朋友碰面聚餐一起吃饭,也大多会选择环境好些的餐厅或是酒店。
唐镜拆开一次性餐具烫洗,一边说:“这没什么,我在国外做背包客的时候,更差的青旅都待过。”
棠景意眨了眨眼,这个他倒是听顾云深提起过的,唐镜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回国后也是这样,待上一两个月就又出去旅游了。
“给。”唐镜给他倒上可乐,抬眼看见他的眼神,不由一笑,“云深和你说过,是吗?”
“嗯。”棠景意并不避讳,这是躲不开的话题,没什么避忌的必要,“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是,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唐镜说,“不过我初中毕业后就出国了,联系不太多,后来虽然回来了,不过……”他语气一顿。
不过,才和顾云深联系上没两年,就出了阮棠的事。
“不过,”唐镜笑笑,接着说下去,“总归还是不错的朋友。”
棠景意托着脸听故事,他对唐镜是真不熟,过去顾云深约莫是心虚,从不肯和他多提。
但唐镜却不再说了,转而笑问:“你呢,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噢,我们……”棠景意直起身,“其实也是凑巧,研一的时候寒假回家找了份实习,刚好……”他挑着捡着把两次实习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我们不是还在公司里碰到过吗?”
唐镜当然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所以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了起来。
棠景意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这会儿正好上菜了,他一下抄起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份夫妻肺片。
“快吃吧。”唐镜给他夹了块牛肉。
于是棠景意就顾不上说话了,唐镜并不太饿,他吃得很慢,目光缓慢地扫视过面前的青年。棠景意的年纪固然算不得小,可到底是个学生,年轻人的朝气坦率展露无遗,真就……还只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么说,”唐镜又给他夹了个金丝芋卷,“云深还是你老板。”
棠景意:“当然了。”
他只顾和夫妻肺片奋战,没意识到唐镜话里的异样,直到他带着点迟疑地说:“小景,你知道……”
棠景意这才懵懵抬头。
“你知道,”唐镜斟酌着说辞,“社会和学校是不一样的,但是……在某些地方,又有些相似。”
棠景意:“……啊?”
“就像是老师和学生,上司和下属。”唐镜说,“有些老师会用身份优势去欺压学生,职场上,也是一样。这不单单是指工作量的负担,还包括……一些其他方面。”
棠景意愣愣地看他,他突然反应过来唐镜的话里有话——顾云深用上司身份立场和他纠缠不清,这放在工作上确实很容易引起误会。
“不不不——”他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顾云深他——”然而喉间一梗,却又无从辩驳。
“……他不是这样的人。”最终,棠景意只能干巴巴地说。
唐镜没有反驳,只是望着他笑,像是认同,然而他的脸上眼睛里,分明就写着——这傻孩子。
棠景意:“……”
他跟顾云深之间再如何纠葛复杂,也不想这样败坏他的名声,棠景意又说:“你跟他那么要好,你知道他不是这样的。”
“我跟他……”唐镜笑了笑,“或许吧。”他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棠景意碗里,“不过,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要更复杂多变些。”
“……你在说什么,”棠景意撇了撇嘴,搞得好像他没成年一样,“你不也才——”然而说到一半,才又想起,七年前阮棠22岁,七年后棠景意也才23岁。可对于他来说似是停滞的时间,对顾云深和唐镜而言却依然潺潺流动,如今的唐镜已经三十有六岁。
三十多岁的年纪,或许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个无趣的中年人形象。可也许是因为唐镜的生活一贯顺心遂意——又或者说,他对于一切都看得很开,没什么过于执着的欲.望。他看起来还是那样随性自在,穿着素净的衣衫,笑意浅淡,除了眼尾几丝细纹以外,岁月宽容地并未在他脸上又或是性格上留下刻痕。
和顾云深截然不同。
棠景意怔怔地想起,其实当初的顾云深和唐镜是很像的,同样的内敛沉静,平和从容。七年之后,唐镜风采依旧,甚至因为阅历的丰富而使得性子更加温柔包容,而顾云深……
“小景?”唐镜叫他,“怎么不吃了?”
“……”棠景意抿了抿唇,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他们离开餐馆时,外面还有很多等座的客人。
这是一条喧闹的街道,路的两边不是卖热食的小摊贩就是些手艺匠人,若换了陆雁廷来定会觉得吵闹,烦闷地黑着张脸。如果是顾云深,他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好恶,但也说不上喜欢,于是便会安静,不太习惯地穿梭其中。
但唐镜似乎格外喜欢这种烟火气息,他悠然自得地双手揣兜地闲逛,看路面上的青石板砖,看街边鹤发童颜的老朽,看老人边上抱着兔子的小孩儿,脸上笑意浮现,沉浸在这个人声鼎沸的人世里。
他们在一处宣传草编非遗的摊子前停下,一个老奶奶正在编一只草蚂蚱,在指间飞快穿梭折叠的草叶吸引了棠景意的视线,他好奇地看着一只草蚂蚱从无到有,慢慢成型,看得出了神。
唐镜以为他喜欢,见台面上有编好的草蚂蚱,便拎起一只放到他面前:“这个——”
天知道草蚂蚱和真虫子有多像,突然出现的绿色大虫把棠景意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就要后退,险些就要踩空台阶,被唐镜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了回去。
于是唐镜才看出他不喜欢这东西,忙把草蚂蚱放回去,“抱歉抱歉,我不知道——”
编着草蚂蚱的老奶奶看着他们呵呵笑起来。
棠景意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唐镜还在担忧地看他,“小景?”
“没、没什么……”棠景意干咳一声,“就是,不喜欢虫子。”又怕自己的话让编草蚂蚱的老人误会,目光在挂着草编织品的架子上巡视一圈,他摘下一只草编兔子,“你好,我要一个这个。”
他还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奶奶旁边坐着的小女孩儿就奶声奶气地说:“一个28,两个50。”
二十来块钱的东西,棠景意也不计较,正看着再买个什么,唐镜就摘下了旁边另一只小一些的草编兔子,“我也拿一个。”
草编兔子同样精致,大概是混了狗尾巴草编的,表面上还真有层细细的绒毛,被唐镜圈在手心,带来些痒意。
唐镜带着小兔子回了酒店。
也是巧了,他定的酒店和棠景意是同一家,只不过不同楼层,他在15层,棠景意和琅璟的同事们都在12层。
电梯在12层停下,棠景意说:“那我先回去了。”
“嗯,”唐镜说,“早些休息。”
“好。你也是。”
他走出电梯,拴了钥匙扣的草编兔子被他拎在手里,晃悠着,好似一蹦一跳起来。
唐镜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小号草编兔,唇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