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妇孺汗颜着唱完这首歌, 心想应该能开席了吧。
如果不是顾心清津津有味地又是喝汤又是吃肉,他们也不会饿得肚子直叫。
可顾心清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
他一个人用膳十分愉快,完全不打算让长辈们落座动一动筷子, 晾着人继续在那吃。
松茸鸡汤的奶香, 炙烤羊肉的葱香, 一样一样都吊得人抓心挠肝。
亲戚们哪里敢对正一品的瑞凤君发脾气,此刻目光都如刀子般狠狠扎在顾章山的后背上,恨不得把他捅成筛子。
还以为今天是来享福, 好家伙,你干得那些破事还要被凤君迁怒到我们头上!
顾章山!你这个狗东西!
顾章山虽然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对身后的怨气心知肚明。
他打听见凤君归府时就已经叫苦不迭,全程都没得选, 还要被迫得罪一大票人。
可想而知,等这庶子玩闹够了袖子一挥便会回府,还得由他来料理这些怨气冲天的穷亲戚!
说到底还是苗氏刻薄太过, 当初若不是她拼命挤兑这母子两, 但凡给个好脸色,现在哪里会有这么多糟心事情!
搞不好庶子还能提携自己一二, 现在都官升三品了!
对,都是苗氏的过错, 这个善妒的贱人!
空气僵硬到让许多人脚趾抠地, 恨不得装晕逃跑了事。
顾章山死死地低着头, 在祈祷儿子不要再作更多的妖。
已经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连顾家全族都唱了这什么大逆不道的死光光之歌,你还要怎么样!
“父亲。”庶子又轻飘飘地开了口。
“在。”顾章山强行扬着笑道:“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
“把那个给我。”顾心清指着碟子上的苹果道:“我要吃石榴。”
顾章山的呼吸停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也都停止了。
古有指鹿为马, 今有指苹果为石榴!!
癫疯,当真是白日发癫发疯!!!
在顾章山闭气到窒息之前,瑞凤君长眸一扬,笑问道:“父亲,难得归府一趟,连石榴都不肯给儿子吃一个么?”
你张开你的狗眼睛好好看看,这杀千刀的果子是苹果!!
现在是五月初三,石榴花都开了个屁,你哪里来的石榴!!!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庶子趾高气扬地嗦摆他的老子,没有一人有胆子出声制止。
正一品,那可是正一品。
谁疯了不要命才去管这些烂事,低头数地砖熬过今晚便是!
顾章山脸上有一种与养心殿里某人完全一样的麻木,双手端起那盘红彤彤的苹果,递到顾心清的面前。
“凤君可是要尝尝这个?”
他到底是在官场混过。
不能说这是苹果,也不能说是石榴,说什么都错,错了就要出事,轻则发怒重则挨罚,后头会发生什么都不敢想。
偌大宴厅里,连数百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顾心清咔嚓咔嚓地咬苹果声。
“不对,”小祖宗道:“这石榴怎么一点籽都没有?”
顾章山赔笑道:“兴许是品种不同。”
因为这是苹果!!苹果!!苹果!!你个癫货!!!
皇上也是癫货,你们全宫上下都是癫货,怎么就把你这种狗东西抬到正一品的位置!!!
“我不喜欢。”小祖宗又道:“本宫要吃带籽的石榴。”
顾章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一众叔伯侄子婶娘们,表情特别悲凉。
“各位,谁家里有石榴?”
没有一个人回应半句。
顾章山早知会是如此,转身对顾心清行礼告罪:“时节未到,石榴还未结果,望凤君网开一面。”
瑞凤君眨一眨眼:“若无石榴,本宫在吃的又是什么?”
“……是苹果。”
“放肆!”太监骂道:“目无尊卑的东西!就显着你聪明了!掌嘴!”
顾章山:“……??”
老爷子都快哭了。
讲讲道理行不行啊!!
你自己吃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跪在一众族人身前,满是屈辱地左右开弓,给自己扇大嘴巴子。
众人本来饿得发慌,临时也转移了注意力,各自都看得害怕。
……还是不能薄待庶子妻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个报应。
顾老三顾老三,你这都是自己做的孽!你活该受着!
“不够响。”瑞凤君温和道:“母亲,还是您最懂父亲的脸皮,您来?”
苗云姣打了个激灵,一扭头就看见顾章山满是怨毒的眼神。
他们两好似卧龙凤雏,一个执意送亲生儿子去宫里送死挡灾,一个苛待下人凌虐妾室,今日竟也能走到两看生厌的地步。
“母亲,您是不愿意么?”
“我愿意。”苗云姣忽然像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似得,笑得肆无忌惮:“我来,我来!”
她快步走向顾章山面前,无视丈夫震惊里带着恐惧的眼神,扬起指甲尖利的右手,狠狠就是一巴掌下去。
“啪!”
让你烟花柳巷!让你风流成性!
众目睽睽之下,顾章山脸上登时出现血红的巴掌印。
他本人都没想过妻子能剽悍到公然掌掴自己,愣得都忘了躲。
苗云姣的脸上却露出爽快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扇过来!
“啪!”
让你管不住自己,生出这样的孽种!
让你贪慕虚荣买下官职,如今还让府里上上下下看你这般的洋相!
一个庶子都能这般骑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老爷你可真是威风!
清脆的巴掌声里,顾心清又喝完一小碗牛骨汤,在嚼小盘子里切好的甜瓜。
他把几十样珍馐美味都尝了个遍,没让宗族亲戚们喝到一滴水。
直到顾父脸都肿起来了,他才道:“娘辛苦了,休息吧。”
苗云姣看都不看一眼顾章山,也不再理会顾心清,径直扬长而去。
顾章山此刻嘴角鼻子都在淌血,看起来苍老又憔悴,声音里恨意极深。
“你满意了?”
“我满意了?”顾心清淡淡道:“送我入宫时,你满意吗?”
“你心疼嫡子,不肯他们在宫里遭遇半点不测,把我整条性命搭进去保顾家富贵的时候,满意吗?”
“我娘亲数次病危到吐血的地步,是我恨不得把身上衣服全都卖掉,还与柴兄踏着夜雪去山上采药,你手指缝里不曾漏过半吊铜钱,满意吗?”
“苗氏从小对我非打即骂,两位哥哥把我推到井里取乐,你满意吗?”
他把过去种种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讲给众人时,听得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虽然知道这老三是个糊涂脑袋,没想到能这样糊涂!
难怪凤君发这样大的脾气,他这些年能活下来都是上天保佑,居然还摇身一变成了宫里最得势的红人!
今晚……今晚怕是要狠狠清算一笔。
旁人听着都难以咽下的苦楚,凤君活生生熬了二十年,他们这些做族亲的怕是也逃不过去!
顾父吐了一口血,冷笑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败坏纲常,狐媚惑主,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顾家长伯立刻呵斥道:“顾章山!你自己不想活,不要拉着全族上下一起寻死!”
“这般放肆的话若是传出去,全家老小都没法保住命,闭上你的狗嘴!”
“凤君,”又有族中老人立刻道:“顾章山疯魔无状,颠三倒四,怕是犯了癔症已经不清白了!”
“待凤君走后,顾府上下都会将他控在内室治病喂药,绝不会让他在街上多说半个字!”
顾心清不紧不慢地吃着甜瓜,放下小月牙似的瓜瓤道:“今日本宫归府,也是有事相求。”
顾家族长登时喜出望外。
“好,好!凤君有任何索求,娘家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各个长辈也登时应话,期望他能消气一些。
顾心清露出柔美的笑容,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本宫自进宫以来,确实是得承雨露许多,可惜肚子始终不争气。”
人们默然看他。
对,但你是男的。
“若是能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不至于在宫里凄清无靠。”
人们默然看他。
对,但你是男的。
你!!怎么!!生孩子啊!!!
你真的疯了吧!!!
瑞凤君说到这里,很是慈爱地看了看自己因吃饱而微微鼓起的肚子,再看向现场众人。
“今日,还请诸位亲自去一趟感灵庵,为本宫求些香火吉符,可好?”
“若是来年喜得麟儿,还要一一谢过各位。”
有族老忍不住道:“虽是如此,已经是夜深了……感灵庵恐怕早已锁了门户,不再见客。”
小太监噗嗤一笑。
“那就在门口磕头九下,为凤君祈求祥瑞,尽个心意也是极好!”
大家都看破不说破,眼珠子盯着满桌菜肴没法移开,但也无可奈何。
“小的们这就去备车前行……”
“备车?”小太监又道:“祈福之事最应心诚,难道各位不盼望凤君来年生个小皇子,让顾府也沾沾喜气?”
众人用‘你果然也疯了’的眼神默默看了他几秒,缄默着向瑞凤君行礼告退。
大晚上的,没吃没喝,还要徒步走好几里地去破庙前磕头。
好,很好。
顾章山,等你这宝贝儿子回宫了,看你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