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得很准, 老谭和马兴离开不久,台东连续三天的大晴天宣告结束。
从下午开始,整个台东上空压着黑压压的乌云, 遮天蔽日, 厚重的云层裹挟大量蒸腾的水汽, 化成倾盆大雨,压城而来。
颜航拿着马兴给他的材料,先去“记忆披萨店”拿给虞浅, 托他转交钟大丽。
“你自己给她呗。”虞浅说。
“不了,我今晚得在学校住, 明天有早课。”颜航说。
虞浅瞥他一眼, 嗯了声而已,他还是那样态度随性,颜航要留就留, 不留就算, 不强迫。
原本以为这么大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一整个下午,狂风大作,暴雨如瀑, 六七个小时就没停过, 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台东大马路两侧的排水渠已经汇成一条小溪, 奔腾涌入下水道。
学生们撑着伞, 在风雨飘摇的校园里来回奔波,起初还小心着不踩到水坑,不弄湿裤子, 到后来干脆放弃了,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 一个个湿得跟水猴子似的。
夜晚,大部分人都躲在寝室里,楼道灯火通明。
九点多,颜航百无聊赖坐在桌前摆弄李奇文送给他的新电脑,顺便把旧电脑的数据转移出去,打算以后专门把电脑给虞浅玩我的世界。
转移数据的时候颜航顺手打开游戏看了一眼,曾经一贫如洗的骨灰盒已经被虞浅装修成豪华二层小洋楼,还有个花园没能竣工。
操作史蒂夫在家里面闲逛一圈,看见每一个装修的角落,他都能想起当时虞浅兴高采烈装修时说过的话。
落地窗,沙发椅,虞浅说他喜欢在这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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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床,床头灯,虞浅睡前要开灯翻他的记事本。
一楼设计了厨房,虞浅特别用营火搭了个灶台出来,当时他建的时候还说,一定要有个厨房,不然喂不饱颜航这无底洞一样的胃口。
想到这,颜航对着屏幕愣了会,最后退回到房子最外侧的告示牌下,把“YH之家”改成了“YH和YQ之家”。
权且当这是他和虞浅共同的家,一个区别于凋败腐烂的九堡铺的,崭新温暖的电子家。
有时候也是这个寸劲儿,脑子里想着谁,谁就会突然出现。
他刚改完告示牌,手机就响了,拿起来看一眼,居然是“不备注删好友”给他的微信电话。
颜航从椅子上蹦起来,抓起手机,椅子在地上拖出一条滋啦的响,跑到阳台上接通。
“喂——”虞浅的声音懒洋洋的,“干什么呢大强。”
听他这动静,应该是没什么急事,颜航放下心,说道:“呆着呢。”
“呆着是干什么呢?”虞浅又问。
“实在没话找话就挂了。”颜航撑着胳膊在阳台栏杆上,眺望雨幕之中湿漉漉的城市夜晚。
“没事。”虞浅说,“那你挂吧。”
暗沉沉的阳台边,凉风吹透身上的T恤,颜航换了个姿势,电话仍然贴在耳边,没挂,也没说话。
外头在下暴雨,电话里也在下雨,虞浅好像正在从披萨店回家的路上,暴雨敲打伞面,雨声潇潇,伴着他走路的微喘,全都收在颜航耳朵里。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
虞浅问:“挂了吗?”
“没来得及。”颜航眸子望着九堡铺的方向。
虞浅对着听筒慵懒地笑了一声:“那陪我聊一会儿,我一个人,寂寞。”
颜航的喉结滚了滚,很轻地嗯了声。
“聊点什么呢。”虞浅思索一阵,“对了,你说钟大丽有多着急,你中午把资料给我,她下午就杀过来找我取走了,现在人已经在外地了。”
“这效率。”颜航只笑了下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跟老谭说的那句话——钟大丽为了找闺女已经搭上了一辈子。
“她着急啊,这辈子自己孤孤单单的,想找到家人,找个伴儿。”虞浅说。
雨幕分开夜色,霓虹华灯在水珠的折射下分割出一片绮丽的光彩,将颜航眼前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
左手边漆黑一片的平房是九堡铺,右手边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是繁华商圈。
“我之前跟你们说,我挺烦家里的,不想要家人,就想自己呆着。”颜航说得很慢,“你们俩是不是特别不理解我啊?”
虞浅举着电话笑了笑:“嗯,你烦的,是我们这帮人生下来就没有的。”
“你应该能理解我。”颜航垂下视线,手指抹过栏杆上的水渍,“你要理解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理解。”虞浅深呼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声轰隆的雷声打断他们的对话,颜航从耳边听到一道,一秒后,又从电话里听到同样的一道声音。
“——不过,我还是想有个自己的家,颜小航。”虞浅的声音断断续续。
“什么样的家?”颜航抬高音量。
“我的世界里面那样的就行,有个鱼池花园,有阳光别墅...”虞浅说到后面自己都笑了,叹了口气:“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不用太豪华,只是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住。”
“嗯,努力吧。”颜航点开手机课程表,“到时候家附近记得买个车位,停我送你的奔驰大G。”
“我做梦呢。”虞浅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做梦不收钱。”颜航划着课表,划到一半,不记得他最开始打开课表是想干什么。
“我走到你扔我路标的路口了,大强。”虞浅在电话里说。
“直行,然后右转是你家。”颜航马上说,“找得到吗?”
“可以。”虞浅刚说完,一惊一乍喊了声:“哎哟!”
“怎么了?”颜航瞬间紧张起来。
“雨太大了。”虞浅在喊,“你都不知道有多大,光是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我小腿快到膝盖,我现在蹲下就能游泳了。”
颜航想象了一下,那真是很深的积水,毕竟虞浅的腿不算短。
“哎哟。”虞浅笑了笑,“刚才谁家的澡盆在马路上跟我擦身而过了,行了,不跟你说了,这段路走得有点费劲,自己呆着吧小酷哥,我不烦你了。”
“没嫌你烦。”颜航想都没想。
“知道。”虞浅在那头笑,走起路来,两腿踩在积水中,声音像划水。
颜航抿了抿唇,又换了个站姿,没拿电话那只手不知道放哪儿,最后把阳台上晾的裤腿都扯了一遍,他才说:“那你...路上小心点,到家跟我说。”
“管闲事折寿。”虞浅轻轻笑着,“嗯。”
跟虞浅挂了电话,颜航收拾洗漱,爬上床。
【不备注删好友】:我到了。[视频]
颜航点开视频,是虞浅站在他们家门口,录的外头积水,那扇耻辱门底部有半米多高都淹在积水里,好在虞浅家门有个坎儿,暂时还没事。
【不备注删好友】:明天早上能栓个鱼遛了。
颜航笑了笑,准备睡觉,临睡前又看了眼课程表,才想起他刚才打开课程表是想干什么。
他想看看自己一共有几天的早课,看看没有早课的那些天,能不能回九堡铺陪虞浅住着。
颜航使劲的翻了个身,把枕头揉成个球枕着,心口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像烦躁、恼怒、悲伤一样具象,他抓不住,感知不清楚,除了知道它一定存在,而且存在感不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样虚无的情绪让他无助得像个真小孩儿。
一向睡眠很好的颜大强同志第一次失眠了,失眠的还很厉害,窄小的床让他翻来覆去,左西右东转了一个遍,才安生下来,这安生也不是因为困了,大概是折腾累了。
一直到后半夜快三点,他终于睡着了,只是还没睡熟,人刚迷迷糊糊走到周公他老人家跟前,一声手机电话铃就把他连拽带扯的拉回了现实。
跟他脚对脚的阮俊豪迷茫坐起来:“闹钟响了?”
“不好意思,电话。”颜航托着沉重的脑袋坐起来,一看,凌晨四点,居然是田飞兰的来电。
田飞兰不会夜里找他谈心,这电话意味着家里一定突然出了什么事。
颜航一边接通,一边连滚带爬从床上跳下去。
“航子!”田飞兰那边乱糟糟的,全是尖叫和嘈杂的人声音,偶尔还有两声小孩儿的哭喊,“你快回来,九堡铺发大水,咱们家全淹了!”
大半夜四点,颜航拎了一把伞就冲出寝室,暴雨依然没有减缓的势头,这个时间打不到车,他只能朝家的方向狂奔,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拍过。
凌晨的九堡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颜航跑到的时候,巷子外已经围了一圈的救灾车辆、警车、救护车以及新闻媒体。
问了才知道,昨夜的特大暴雨使得入海河口水位暴涨,河水海水雨水一块儿冲垮了堤坝,倒灌到上游,正好就是九堡铺所在的位置。
而九堡铺因为地市低洼,排水不畅,大部分街道巷口房屋被淹。
警察拉开警戒线,工兵一袋袋沙袋往里扛,紧锣密鼓抢险救灾。
记者穿着塑料雨衣,举着麦克风,对着镜头嘶吼:“前线记者为您报道台东特大暴雨,目前抢险救灾车辆已经就位,伤亡结果暂未统计,本台将持续为您跟进,呼吁广大台东市民居家减少出行,做好灾害防御。”
颜航说明了情况,划着齐腰的水流跑回家里,一进门就看到大漂亮和小漂亮两姐妹瞪着惊恐的大眼珠,抱在一块,缩在饭桌上看着脚下洪水滔滔。
田飞兰和宋绘心挽着裤腿,一人拿了一个大盆,一瓢一瓢往外舀水。
李燕抱着老颜的警服,惊恐无措地站在水里望着他。
宋绘智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家五个女眷,在看见颜航到来的那一刻齐齐松了口气,小漂亮嘴巴一瘪,嚎啕大哭:“小舅,怕!”
“不怕,好好坐着。”颜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航子,你终于回来了,你爸的遗物,我,你。”李燕精神恍惚,眼里透着无助,半天都说不清楚。
“我知道了,我进屋找,你去坐桌上等着。”颜航把李燕举到餐桌上,自己几乎用游的回到李燕的屋子里,翻找老颜的遗物。
警服,警章,警徽,警察证,这些东西都是李燕的命根子。
颜航打开手机,操作半天才在一片水珠的屏幕上找到微信,给虞浅打回去,他急着问问这货的情况,钟大丽不在,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夹着手机,边等边找东西,微信电话的铃声叮叮当当响了一分钟,最后遗憾地咚了声,自动挂了。
对方暂时无法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