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一直在外陪着虞浅炒菜, 偶尔给他打下手端菜盛饭上桌,虽然虞浅嘴上说准备的都是家常菜,但是茄子煲、粉蒸肉、干锅老鸭...这些一道道摆上桌, 也是在颜航眼里大操大办的一顿。
一开始天上落了点小雨, 小雨珠不大, 颜航和虞浅说着话,都没注意到,后来渐渐越下越大, 雨滴落在头发丝里,湿湿凉凉, 这才意识到开始雨已经落下来了。
雨季的暴雨总是突如其然, 等到盛完了饭,拿完碗筷,屋外已经升腾起一道蒙蒙的雨雾, 豆大的水珠砸向九堡铺凹凸不平的水泥路, 溅起一圈又一圈。
颜航拉开凳子坐在门边, 钟大丽和虞深跟他隔着桌子坐床上,豁牙坐虞深边上,还在抽烟, 也不知道帮把手, 擎等着张嘴吃饭。
“让一让。”虞浅用两张抹布垫着手, 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手里捧着老鸭汤的汤罐,那汤罐和虞浅的手臂都被雨淋湿了,挂着一层雨珠。
颜航抬眼去看他的长发, 微湿的长发卷曲漂亮,还挺好看。
“酱油没了, 我去买个酱油,你们先吃。”虞浅从门边拎了雨伞。
颜航马上跟他屁股后面:“我跟你去。”
站在门边,虞浅撑开伞,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去小卖部来回就五分钟,你跟我干什么?”
颜航插着兜,下过雨的空气阴冷潮湿,他的外套薄,打个寒战,皱了皱眉。
“家里等我得了。”虞浅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粘人的小孩儿。”
“好吧。”颜航挪开视线,“你去吧,带钱了没?”
“嗯。”虞浅手闲不住似的,又笑着在他手臂上摸了摸,才转身走入雨中。
颜航刚要坐回去,就听钟大丽朝他喊:“大强,我屋有啤酒汽水,你看看爱喝什么,拿点过来吧。”
“好。”颜航感激地看了眼钟大丽,正愁虞浅不在这五分钟他尴尬,正好找点事事情做,果断拉起兜帽,小碎步快跑去东边钟大丽的屋,拉开冰箱,挑饮料喝。
钟大丽和虞浅这种江湖人士平时都喝酒,冰箱里面的汽水种类不多,几瓶橘子汽水,几瓶可乐而已,颜航都怀疑是不是认识他这小孩儿以后才特意囤的。
他在冰箱门口站了半天,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自己也拿了啤酒喝。
一会儿要去看电影,酒壮怂人胆。
嗯,酒壮怂人胆!
拎着一件啤酒回到虞浅那屋,虞深起身要给他找瓶起子,颜航说道:“不用,我知道在哪。”
钟大丽乐了,搭一只胳膊在虞深肩膀上,说道:“这小子对这屋比你熟。”
虞深笑了笑,没说话。
颜航没否认,打开床头柜拿出瓶起子,顺手走到那扇西窗,想把窗户关上,但那窗户老化太旧,不管怎么使劲,始终都留一条小缝,雨一大就往里头倒灌水。
不过这回坐在窗户下头的是豁牙,颜航想了想,干脆没管这窗户。
潲雨就潲雨吧,浇了豁牙也活该,反正浇不着他和虞浅。
颜航关窗回头,正看到豁牙猛嘬了最后一口烟屁股,爽得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手还想去摸烟盒,最后又惦记着快开饭,只能放弃,用手使劲揉了揉鼻头。
颜航目睹整个动作,目光微凛。
“你这弟弟跟当年一样,干别的不行,就会做饭。”豁牙大爷似的翘着腿,看着一桌子菜,搓手道:“也行,会做饭也算有点用。”
颜航正在桌边一瓶又一瓶的开啤酒,听见这话,直接把手里刚开的啤酒狠狠砸放在豁牙面前,啤酒瓶里溅出一簇簇白沫。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他冷飕飕的,从刚才就隐忍的火气已经差不多顶到头。
豁牙吓一跳,抬头气势汹汹瞪着他,这人是个混社会的老江湖,眼睛眉毛一耷拉,又阴又毒,要不是颜航这张脸本来就臭,还真可能被他把气势比下去。
钟大丽冷哼一声:“吃屎了嘴这么臭,阿浅比你会过日子得多,用得着你在这逼逼有用没用。”
“别吵别吵。”虞深宽和着说森*晚*整*理,“饭桌上不吵架。”
豁牙四处碰壁,没滋没味瞪了他们两眼,又摸出一根烟叼着。
颜航给钟大丽、虞深一人一瓶,给他自己开了一瓶,放在碗筷边上。
钟大丽说:“哟小子,今儿喝酒?”
“嗯,喝点。”颜航没好意思说他为什么要喝,这理由想起来就怪不好意思。
还剩下最后一瓶酒没开,颜航猜测虞浅也是要喝酒的,干脆也没问他,拎出最后一瓶啤酒就要开。
一会儿看电影,他不知道那老男人是不是需要酒壮怂人胆,不过看虞浅每天每天调戏他信手拈来的样子,应该不像个“怂人”,颜航没见过虞浅喝多了什么样,反正他清醒的时候也不怎么要脸,喝多了还能不要脸到什么地步去?
他甚至已经在夸张想,当他说完“我答应你的表白”或者“我们可以开始谈恋爱”以后,老狐狸精会不会直接衣服一脱,给他一句“来吧,睡觉吧,造作吧”。
这么想着,颜小航微微勾起嘴角,越想越可乐。
“来!咱们俩先走一个。”豁牙举起酒瓶子,绕过钟大丽,跟虞深碰了碰。
“咱哥俩都多少年没好好喝一顿了,今儿必须不醉不归,是吧,和尚!”
惊雷劈开云层叠叠,闪电凄厉划破天际,屋内的白炽灯电压不稳,也跟着一黑一闪,那扇西窗被疾风骤雨吹得哗啦啦作响,老旧单薄的玻璃仿佛能被生生震碎。
颜航唇角漾起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脸上血色极速褪去,他苍白而空洞地掀起眼皮,猛地回头剜过豁牙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手上的啤酒盖刚刚撬开一半,气体争先恐后在瓶子中上下翻搅。
“你刚才叫他什么?”
轰隆——
狂风吹开遮掩一条缝隙的窗户,窗扇狠狠拍向墙面,玻璃破碎一地。
*
虞浅紧赶慢赶,一路快走去小卖部拿了酱油,回来时步子急,踩了水坑,裤腿都湿了也没在意。
九堡铺的暴雨说来就来,街上又开始积水,汇成一条小溪,从道路两侧涓涓向低处奔走。
只可惜雨势再大,也没能掩盖屋内桌椅翻倒在地拖出的一道道刺耳长音,碗盘具碎,惊呼争吵盖过狂风骤雨,虞浅原本欢快的步子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干脆甩开伞,冒着大雨奔跑回屋。
屋内,一地狼藉。
桌子不知被谁撞开,此时已经掀翻一旁,汤水四散,钟大丽吓得缩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而豁牙,早早跑到门边就想开溜,见到虞浅回来,连忙伸手把他推到前头,生怕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虞浅只看见刚才还腼腆羞涩,约他要去看电影的少年此刻如一头暴怒的雄狮,将他哥虞深怼压在床下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攥紧他的脖子,那双肌肉流畅的小臂此时肌肉膨胀,青筋狰狞,似已经打定主意要生生把面前人的脖子生生拧断。
颜航完全没有理会从外头回来的虞浅,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鲜红,他第一次知道仇恨蒙眼是什么样的感觉,在发觉虞深就是六年前害死老颜的真凶那一刻,他的理智被一把火烧干净,此时的他不再是全家能依靠的主心骨,不再是那个稳重成熟得不像是十九岁的少年。
他只想报仇。
只想向这个毁了他们一家所有人一生的畜生复仇,为了过去六年所有的不甘和委屈。
“你说啊,他叫你什么!”颜航手上的力气更大,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珠沿着发梢滚落,还没等落下,就在暴怒中蒸腾消失。
“对...”虞深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他被掐得双目凸起,两手本能扣着颜航掐他脖子的手腕,指甲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道触目的抓痕。
就这样颜航也没有松手哪怕分毫。
“...不...起。”虞深费力挤出这句道歉后,双眼翻白,只差一口气。
颜航的手稍微松了松,只给他留出一条喘息的缝隙,虞深刚刚欣喜地大口捕捉呼吸,就觉得眼角一黑,少年一拳落在他眼眶,力道没有丝毫收敛。
虞深被打得七荤八素,他眯起眼睛胡乱挥手,想要挡下接下来的攻击,只可惜少年未曾让他如愿,颜航双膝压在他的身上,两手轻而易举挥开的手,又是一巴掌扇过虞深的耳侧,阵阵嗡鸣。
颜航额角满是青筋,现在的每一幕,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在他的内心酝酿多年,在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之中,折磨得他身心俱疲。
颜航很久以前答应过老谭,说他已经看开了,正在从过去的阴影中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他也曾经答应过虞浅,说他能够原谅已经被法律制裁过的犯人,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但今天,此时此刻,在当场揪出杀父仇人,赤裸裸直面现实的这一刻,颜航才意识到仇恨从未消失,只不过是埋在内心深处,不断浇水灌溉,巩固生根,在这样一个萧条的雨天随真相破土而出。
“我他妈的杀了你。”颜航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他只想顺从本心,一拳又一拳捶打在虞深脸上,将那张脸变成五颜六色肿胀丑陋的沙包。
就这样打死他吧。
就这样杀了他吧。
为了这些年的所有,为了终日抑郁的李燕,为了中年丧夫只能靠退休金养家的田飞兰,为了因为没有父亲撑腰被丈夫家暴差点流产,一人拉扯一对女儿长大的宋绘心,为了高考前夕家庭变故,人生乱套的宋绘智。
也为他自己,在最贪玩无邪年纪庸庸碌碌扛起养家责任的这么多年。
杀了他吧,他活该的。
杀了他吧,要为老颜老宋报仇。
杀了他吧,六年来受害者没有一天能够释怀,虞深不能也不应该坐了牢,拍拍屁股出来重新享受人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股力量从身后将他拦腰抱住,颜航挥了一拳,打空了,身后的人已经用了他挣脱不开的力气,将他和虞深渐渐拉开。
这样的阻拦和劝解让颜航气得想要发疯,火气暴涨,他不能容许有人阻拦他去报仇,他不能容许他憋屈隐忍这六年到现在,还要被再次劝说放下。
“松开。”他两手拧着腰上的手臂,试图挣脱束缚,再次冲上去,“我要杀了他,你松开,你他妈的松开啊!”
“颜航!”虞浅咬着牙死命拦着他,不停叫他的名字:“颜航,颜航!”
钟大丽的嘴皮一开一合,豁牙也在喊着不知道什么,颜航全都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虞浅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叫这个老颜给他取的名字,每一声,都像一把尖刀,从心口狠狠扎入,血液横流。
颜航尝试着挣扎,不知道多少次,他一双满是仇恨的双眸死死盯着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的虞深,只剩下不断重复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把我爹还给我。”
虞浅始终不曾松开手臂,从背后两手抱着颜航的胸膛,直到他自己挣扎累了,满身满心都被疲倦席卷而过,渐渐在他臂弯之间卸下力气,最后脚步不稳,只有靠在虞浅怀里才踉跄着站稳。
虞浅的手按在颜航的心口,那里正极速跳动,热血滚烫。
颜航呼吸急促,他觉得自己也即将缺氧而死,无论怎么样大口呼吸,胸口都像狠狠堵着一道下不去的坎儿,每一次胸口起伏,都伴随着剧痛。
“我...”不知过了多久,颜航才从这样头晕目眩之间挤出一句话来,他狼狈垂落肩膀,从刘海缝隙中看向虞深,“我爹...当时,抓到你,你,跪在地上,求他...”
颜航咬着血一字一顿,他忽地迷茫抬眼,目光在豁牙、虞深、钟大丽脸上从左向右转了个圈,又从右向左看回来,试图在这样反复不断的确定之中,分辨出现在是噩梦还是现实,他比这六年来的每一次都无比渴望现在是一场深重的梦魇。
醒来时,一切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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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的心脏结结实实在虞浅的手心跳动,残忍提醒他这是比噩梦更加荒诞的现实。
“你求他...你说,你家里,还有一个,脑子先天残疾的。”颜航转了身,迷茫地目光最后扫过身后那长发男人跟他同样苍白无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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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颜航咽下一口浊气,胸口更疼。
他念着“弟弟”这个词,再看着在他面前的虞浅,突然觉得荒唐又可笑。
“你,求我爹,晚上,先放你回家。”颜航艰难移开视线,“你答应他,明天,一早,照顾好,你弟弟,让他放心,你,你就主动去投案自首。”
虞深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从那臃肿的缝隙之中落下一滴滴浊泪。
“结果...”颜航又喘了两口气,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含血泣泪,用尽全身的力气。
“你,没有回家。”颜航讽刺地冷声笑了声,“你骗了他,你骗了他。”
屋内安静得诡异恐怖,又是一道雷劈下,白炽灯闪过屋内每一个人惊惧疑惑的脸。
“你骗了他!”颜航突然爆发,他再次向前,喉结滚动,脖子上青筋道道。
虞浅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拦下,颜航只不过踢开一地碎瓷碎碗,绝望又无助地喊:“你他妈的根本没有回家,你丫的转身就跑去台球厅通风报信,才让老耗提前埋伏,在巷子里敲死了两个警察。”
颜航察觉到虞浅拉他胳膊的手倏地狠狠攥紧,很疼。
“小颜。”虞深抬手擦着鼻子上一道道血痕,双膝跪在地上,那张短圆的脸仍然显得憨厚而无辜,他声泪俱下,不断给颜航磕头。
“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当年那两个警察,对不起,对不起...”虞深求饶一样跪在他脚边,目光哀求,“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敢对条子动手,真的,我当时没有得到老耗的信任,我只希望能在老耗面前好好表现,带着我多赚点钱,好让我能够养家,真的,我只是告诉他们快点跑,我没有,我没有想要害死那两个警察,我真的,这六年我没有一刻不后悔,我对不起那两个警察,我极尽可能想要弥补我的错误,小颜,对不起。”
颜航向后踉跄几步,推开虞浅,他觉得自己再在这屋里多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剩下苍白的道歉。
老颜干了一辈子的基层民警,奖状功勋锦旗不要钱似的往家拿,在他的辖区范围内,无论大大小小的民生琐事,经过他的手处理,就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人。
他这一辈子对得起肩上的两杠两星,对得起胸前的国徽党徽,当警察这无数个年岁里,他只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因为虞深犯罪情节较轻,又心疼他家中那个无法照顾自己的弟弟,放他先回了家。
就这一次因为心软而犯下的错误,害死他和老宋两条命。
颜航麻木地推开虞浅,踩着一地碎片,哗啦啦蹚开一条路,一瘸一拐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暴雨倾盆,刚刚走出屋檐下的一瞬间,头发、外套就已完全湿透,雨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脸颊,挂在睫毛之上,和眼泪混成一潭,从两颊滚落。
“颜航。”手臂被人握住,颜航被迫回过头,就见追他出来,目光破碎纠结的虞浅。
“你...”虞浅长发全湿,眉眼迷茫无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松开。”颜航声音沙哑。
虞浅抓着他的手臂没动,本能不愿让这少年就这样离开,他有一种让他后背发凉的猜测,觉得今天颜航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们之前从前建立起来的种种亲密都将顷刻间破碎,而且再无恢复的可能。
“松开!”颜航抬高音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浅像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手,面前这从来稳重踏实的少年此时已经趋近崩溃,他站在雨雾之中,眼睛微眯,目光深处不再是温柔爱意,而被仇恨取而代之。
虞浅在这一刻确定,颜航大概也一样的恨他。
颜航没有理会虞浅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他现在自顾不暇,两条腿像是踩在棉花之上,不知道靠着什么才撑着没有垮下。
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虞浅,看他被大雨淋湿的长发,看他脆弱迷茫的眸子。
然后转身离开。
这是第一次他们没有互相道一句“明天见”,也是第一次,颜航走得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