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到竹叶梢将滴未滴的透明露珠，米亚不由一遍遍想起暗地人人畏惧惊恐的、有关暴君雨夜的血腥传闻。

可这一次，夜里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怎么可能呢？

未知等待的一分一秒过去，她内心几乎被绝望吞噬，传唤铃响了。

里面同往常无异的气氛，反倒让人无比悚然，侍从们垂首前行，唯恐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触怒暴君逆鳞。

直到再次发现殿下安然无恙的身影,米亚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人鱼周身似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有意无意减少了陛下精神力带来的暴戾压迫感。

过去闻歌生活在海里，卷发天然柔韧顺滑。但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烈总玩他头发的缘故，每天醒来都会有些凌乱,需要专门花时间打理。

一开始闻歌对人类的靠近很是抗拒，但路烈身边的侍从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动作总是周全细致，挑不出任何毛病。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洗漱换好衣服之后,闻歌配合坐在窗边,任由米亚和其他两个侍女帮忙梳理长发。

偏偏罪魁祸首毫无自觉,在小冰花系好绸带更显纤细的腰上摸了一把，颇有闲心评价：“睡了一夜,怎么这里更软了？”

闻歌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因为米亚抿唇偷笑的小动作，心底一点点生出不自在。

这样的情况对人鱼来说十分陌生。

他本能感到恼火，不满转移到罪魁祸首身上，侧过身做了昨晚没有做的事情。

路烈不设防，脸被捏个正着。

小冰花冷冰冰回敬：“真软。”

真软。

真软……

软……

整个寝殿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安静诡异到极点。就连米亚在内，都一脸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能彻底消失。

没人敢在路烈面前用这样随便的语气说话，更别说评价了。

难捱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到路烈明显嫌弃的“啧”。

虽然不高兴，但似乎……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

殿内侍从无不感到劫后余生，松口气下来，才发觉心脏跳动有多剧烈。

暴君竟是这般纵容人鱼，说句“恃宠而骄”一点都不过分。

路烈猝不及防被捏到脸，愣怔之余只觉得诡异。他皱着眉，想说不许了哦。

可卷发下人鱼的耳鳍若隐若现，微微张开。漂亮的脸蛋没什么表情，莫名有种生气的意思。

他生什么气嘛。

路烈决定再给小刺豚一次夸他的机会。

“还有呢？”

一面握住闻歌的手，停在脸上大有“软就多摸摸”的意思。

——人类不要脸起来就是无敌的。

那种奇怪的不自在越来越严重了。

“没有了。”

闻歌冷着脸要把路烈推开，可这样一来，反倒成了投怀送抱的姿势。

路烈顺势像抱软绵绵小熊那样抱住他，过了一会突发奇哄他一般，要来给小冰花梳头。

摸透了114涨任务进度的规律，闻歌早就想到，雨夜之后，路烈会比以前更好拿捏。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好拿捏到过了头。夜里就该把他弄醒的，闻歌在内心默默后悔。

因为，这个傻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打理卷发！

在成套流光溢彩的珍珠梳里挑三拣四半小时，又硬生生梳了半个小时。

闻歌实在忍不住：“你不累吗？”

少年挑起人鱼几缕水波一样的柔软发丝，没个正形。

金发拆散后，路烈褪去凌厉轮廓，显出和安洁莉娜的几分神似。斯图尔曼家族，似乎避之不及。

神游，与镜子里一双绯红对上视线。

凑近了编发，冰蓝瞳孔里身影。精神力蠢蠢欲动，裹入吞噬。

闻歌瞪了他一眼。

他怎么这么凶？

宫人仿佛人偶，标准到毫无人息的动作。

冰雪冷淡气息穿梭，偶尔手指碰到肌肤，勾得某狮子心痒痒的。

蔷薇精神力过来亲昵缠绕着指尖。

迫不及待把小冰花压在镜台前折腾。

自然是不敢看的，包括米亚在内的侍从齐刷刷心头一松，他们殿下和陛下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甜蜜啊。

闻歌能怎么想呢。

他已经麻了。

多涨点任务进度，谢谢。

＊

邓肯家族即将为人鱼举办隆重浩大的生日会，这一消息火速成为近期社交圈人人皆知的话题。

星网上也不乏讨论之声。

[哇！居然准备了10w星币发放！抽我！]

[宁茉和夫人才是人鱼和人类之间的理想关系]

[没错，真希望嘉利以后能遇到这样的主人]

[如果嘉利是我的人鱼，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

宁茉生日会如期举办。

她是一尾美丽的人鱼，性情温柔，明媚如晓开茉莉，备受主人宠爱。作为生日宴会的焦点，不可避免有许多藏在绅士礼节下的的轻佻凝视。

良好的教养让她应对自如，敏锐的天性却让她感到不适。

按规定，分化之前，人鱼园的人鱼不可以外出。因为闻歌的关系，嘉利和兰顿得到特许，这一天能够到邓肯家族的庄园做客吃小蛋糕。

专门照顾嘉利的工作人员是个热衷于穿搭的时尚人士，精心为嘉利准备了一件绿丝绒裙，那头调皮蓬松的金发用绿丝带扎起两个揪揪。

属于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古灵精怪的搭配。

贵族出身的夫人小姐最是消息灵通，不仅熟悉嘉利的故事，还深知殿下对这条人鱼的照拂。宴会开场之前，她们善心围在小人鱼旁边，用最温柔亲和的一面向嘉利打招呼。

一面不忘凑上来，用终端合照发星网空间。

有人提出看看人鱼肚子上的金属方片，嘉利有点点不乐意。可一想到她的金属色超级酷，嘉利还是卷起裙子下摆。

柔软的丝绒下，依次露出人鱼金色完美的尾巴，再然后是肚子上显眼的银色。

绅士小姐们唏嘘不已，终端倒是对准了这处拍个不停。

人鱼长久以来都接受着对人类友好信赖的教育认知。但嘉利是个没被教好的“不合格人鱼”。她觉得自己又和他们不熟，不熟怎么友好的起来呢？

所以，嘉利决定不理会这群不懂得欣赏，还要打扰她吃小蛋糕的人类。

在一个干瘪瘦缩的老绅士拖着调子说话的时候，嘉利直接沉到了池子最底下，闭上耳鳍不听不听——她和殿下学的。

可是，殿下怎么还不来呢？

“呵呵。”人鱼的任性游远，让这个角落一度冷场。最初提出看嘉利金属片的子爵夫人机敏过人，抚着折扇第一时间给台阶：“大人，一条“天真”的人鱼而已，还望您不与她计较。”

“或许她的教养方面应当得到更多重视。”

“这样看来，多瓦家的选择未必不能理解。”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闲谈，彼此心照不宣笑笑。

老绅士来自青牙公国。

青牙公国地理位置特殊，生长着珊瑚的特殊种类。用这种珊瑚制成的人鱼用品，和人鱼的亲和性效果最佳，因此在贵族阶层很受欢迎。毕竟，谁不想自家人鱼拥有最顶尖最适合的好东西呢？

不过这种珊瑚种类只分布在青牙公国，在其他星球连种活都很难，更别提大批量培养投入生产了。除此之外，青牙公国盛产的宝石、海底观赏布景等也都是人鱼们无法拒绝的心头好。帝国这些贵族，自然也就爱屋及乌。总之，和青牙公国的人打好关系总没错。

尤其眼前这位，在人鱼商品市场颇有人脉和声望的老绅士高尔森。

人鱼都是温顺亲人的，嘉利这样在他人说话时贸贸然离开的行为，在贵族们看来，多少有些欠缺教养不知好歹。

好在老绅士本人宽宏大量，安抚几句表示自己没有在意。

没有人知道，高尔森原本就是眼前人鱼的幕后预定者。他到嘉利面前，也不过近距离看下被多瓦家淘汰的货品质量，以及有何特殊之处，竟然迫使多瓦家族不得不割舍表面利益，暂时向民意让步。

不过嘉利人畜无害的样子让高尔森确信，舆论的爆发不过是一次巧合。

车窗外景色快速后退，风格统一的建筑鳞次栉比，宛如银色浪潮向后奔涌。从虹心岛去往邓肯家族的道路早已按章程严格清场，因此路上空旷没有闲杂车列。不同颜色的道路在空中平行又交错，在空中架构出一道道卷曲螺纹，或是花朵状的线条。这是闻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略到主星的繁华。

“砖红色的是遭遇风暴粒子的专用道！不过主星的环境优越，已经很多年没有启用过了。闻歌，你看你看！拱起来的那块像不像蛋挞上的红樱桃！”114兴致高昂整个转过来，水母圆帽上的粉色蓝色珊瑚依次亮起又灭掉，完美复刻了不远处大厦的霓虹灯。

虽然说114升级以后有了实体，但它还是可以选择只让宿主一个人看见。就像现在这样，只在闻歌耳边碎碎念了一路。

闻歌到底还是选择了用精神力请它安静下来。

他本来不想去的。人鱼始终清楚，这里不过是异星他乡，既然注定会离开，他又何必参与其中。

可114想去，又是软磨硬泡又是积分双倍诱惑，终于说服了宿主。

毕竟，聚会这种一看就很容易发生大事情的地方，他们怎么可以缺席呢！

梵苜夫人交游广阔，来客中族类各异。闻歌在星网上遇到过用户各种奇形怪状的外观，可是亲眼见到，又是不同的冲击。

比如影族和棕色皮肤的侏儒，坐在最靠近窗口唯恐说话声震到无辜人类的石头族，以及以墨为食的利特人……许多是外交星球的使臣、星际富商、特殊人才，和他们的家属附庸。

当然，宴厅大部分是人类与人鱼。全星际仅有千条的人鱼，在这里几乎人手一只。

这样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各贵族的宴厅都有为皇室莅临预留的奢侈精美休息室，闻歌不用深入宴会其中，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从头到尾只待在里面。

宾客向他的方向次第低伏行礼，带着无限敬意和恭谦。

他们敬和畏的不是人鱼，而是人鱼身后的无上皇权，那个生杀无度的暴君。

至于打上皇室烙印的人鱼，保守固执的贵族很难赞同他在陛下默许下的那一系列行为，但宴厅闻歌的短暂露面，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人鱼惊艳世人的美貌下，似乎有着更不容觊觎轻视的强大灵魂。

不好发脾气的宁茉得以脱身。

嘉利和兰顿手牵手游到殿下身边，侍卫得到允许，并没有阻拦他们。

明明长相相差无几，年纪一般大，兰顿看上去要比嘉利沉静许多。他能够说出嘉利想知道的，生日会上来自不同星球的物品名称。有些偏门的，连114都要查资料。

“哥哥很厉害，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嘉利像兔子咬胡萝卜那样咬纸杯蛋糕，相当不在意随口一提，就这样把她和兰顿默契保守好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自从得到摸摸头，嘉利就无条件信任着殿下。

闻歌之前就觉得疑惑，身处人鱼园的嘉利，哪来的机会学会制作标本，不过他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也就没有深究。

但是，同样被人类养在封闭严密的环境，兰顿又是从哪里了解这些的呢？

泡在水里的小人鱼举着脑袋，翠泱泱的眼睛里期待毫不掩饰。闻歌还是如她所愿，摸了摸扎起来的揪揪。

“殿下……”兰顿在嘉利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说道：“我记得以前的生活，玻璃外面每天都有很多医生，和文森特大人一样。”

过目不忘的本领让他被动记住那些医生工作的内容，尽管不明白具体是什么，但兰顿可以一点细节不漏的全都复述出来。如果殿下有需要的话。

因为，殿下为他带回了妹妹。

人鱼天然亲近人类，同伴间感情很浅，可能是双胞特殊的羁绊，兰顿很早就觉得，比起所谓的“主人”，妹妹才是应该守护和依靠的存在。

114游到兰顿面前：“这个我知道，兰顿是超忆症！好厉害。”

“我也有厉害。”嘉利比了起来，她脸颊沾上蛋糕的蜂蜜，看上去亮晶晶的。

“……嗯，我不怕痛！”

和其他人鱼比起来，嘉利的耐痛阈值很高。别人眼泪打转了，嘉利就没什么感觉。管理员喂一些镇定安抚的药丸，她吃了没效果，还能乱游到管不到的地方，自己和自己玩耍。

这样不怕痛的嘉利，在白塔实验室，却告诉闻歌，“她有点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