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初晨花园,百合轻轻摇曳。那花瓣露水未干，映衬着天边朝阳，宛若新生的灿金。

宁茉心不在焉搅动牛奶。

帝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邓肯家族自然有渠道获得内幕消息——一切变动根源，从白塔人鱼失踪开始。

她细想殿下与人鱼园大家不同之处，答案呼之欲出。

宁茉站在更高处,权限不同,能看到更多资料。

一份和人鱼基因编辑相关的文件，落实她的猜想。他们全是实验室造物。

显然，这是全部人类——起码贵族，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人类却做了什么呢？决口不提真相，以宠爱为名圈养。

惊惧之下，宁茉对所有人类升起警惕，包括梵苜夫人。

她试图掩饰的,可人鱼涉世未深，面对一直以来陪伴的亲人，根本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梵苜夫人和宁茉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家族怎样灭绝。人类内部种种争端,掠夺，屠戮。

她说：“年轻时,我曾嫉世愤俗，痛恨世道不公。可随着我一步步向上爬，亲眼见证科技文明在剥削中飞速发展。”

“在这个世界，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包装在法律外衣下,丛林法则至始颠扑不破。”

“你想做出改变,对吗？”梵苜夫人双眸温和宽宥，慈爱注视着宁茉。

她对宁茉的目光始终如昔。

“我没有想那么多,夫人。”宁茉不由被打动，吐露心声：“只是凭什么？”

“凭什么人鱼的生死去留都被掌控？我不理解，也无法接受。”想起被摆布的过往，宁茉一时哽咽到无法继续。

她们这样的人鱼，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人类教导着，不该有这样那样的负面情绪。

明知道不该如此，可违逆人类初衷时，她的心中会升起难以抹消的歉疚感。

“事物不会因为你满腔愤懑的‘凭什么’而发生改变。除非我们拥有逼迫他们改变的筹码。”

“在我死之前，你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么？”梵苜夫人打开折扇，似怜悯叹息。“这条路只能一个人走，你会很艰难。”

医药延续她的生命，也加速她的衰败。曾经夫人高大美丽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骨立形销。

宁茉亲吻她的手背。

“我也很不想和你分开，亲爱的。”梵苜夫人满意微笑：“那么你将继续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也没问拒绝的话，她会到哪里去。

此时距离柏肖子爵“意外身故”已过去两个多月，那天梵首夫人及时到场，帮她妥善、不露痕迹处理了整个流程。在那之后，什么风声都未放出。

梵首夫人并未第一时间公开信息，而是寻找身材样貌相近的侍从假扮子爵，继续出席对外活动。

当然，每场活动宁茉都会在场。

红发人鱼不再以帽檐遮掩面庞，自然挽着梵首夫人手臂，举止进退合宜。她如此美丽，亲切可爱，天生要成为媒体镜头追逐的焦点。也就无人发现子爵细微不同。

政局一连串异动，使得人心浮动。梵首夫人借此机会，并不多张扬，只在官方性质的星网一小块不起眼区域发布了子爵突发心疾的讣告。

邓肯本家成员大都被梵首夫人夺了权，掀不起什么风浪。唯一有可能引发骚动的民间舆论，也都因远星风波而焦点转移。

邓肯一族因继承人风波分散的权利，重新集中到夫人手中。

后来有隐秘流言传出，怀疑梵首夫人为了权利故意杀死的子爵。

不过宁茉及时“生”下了一个女孩。人鱼抱着遗腹子，双眸含泪出现在公众镜头，谁还能质问什么呢？

邓肯家族名下上市公司市价又涨了一轮。

梵首夫人教导宁茉，想在世界上立足，根本在于挑选盟友，达成彼此满意的权利金钱分割。

讣告发出后，邓肯家族宅邸访客络绎不绝，表面上是吊唁，实则和梵首夫人进行隐秘会谈。

人鱼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密谈场合。宁茉在密室幕后聆听、学习和模仿梵首夫人的每一句话。

她是个领悟能力很高的人鱼。

就像她曾很快掌握医学基础处理和社交礼仪规则，宁茉同样很快学会揣摩种种对话的弦外之音。

有月光的深夜，宁茉很难入眠。她最开始想到的总是当天梵苜夫人经手的要事。假想是她的话，会如何周旋。窗外月光莹洁明亮，宁茉会想起闻歌偶尔落在他们身上温柔悲哀的目光。

她那时还不懂得，为何每次被注视，她都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种族是天然同盟。就像邓肯家族和商业伙伴间的同气连枝，宁茉更多去思考该如何援助殿下，帮助人鱼群族。

宁茉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对学校课程安排做些小小“更改”，延续安洁那次带来的特训。工作人员不疑有他，毕竟在人类眼中，这只不过是一个高级些的人鱼托管场所。

宁茉紧张几夜没睡好。梵苜夫人没问她做了什么，只是敲打她：“再这样慌慌张张露出马脚，可无法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深夜照顾她喝药，梵苜夫人握住她手肘，倚靠在她身上：“别怪我严格，亲爱的。”

“我是多么急切盼望着你能够独当一面。”

这就是她留给心爱人鱼的最后一句话了。

过了很久，斯图尔特年轻一代话事人回到了社交圈。她第一时间拜访了邓肯家族，宁茉已经坐在代理家主的位置上，很艰难。

但不管怎样，她坐了上去。

安洁带来闻歌的意思，希望她加入，一起推动变革带给人鱼自由。

宁茉自然答应。她走到这一天，可以说，当初就是为了殿下。现在她明白，为了殿下，也就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到了高位，她愈发感到非我族类的孤立无援。同时内心泛起悲哀，为天真无知的同伴们。

她是那样温柔，自己受难的时候，更加心疼殿下。她想，最初殿下会有多少无法消解的孤独。

又是一个月过去，宁茉收到王都邀请，殿下回来了。

短短数月未见，恍如隔世。

侍从恭敬对她行礼：“宁茉夫人。”

就像梵苜夫人那样，宁茉要她的名字，影响力比其他头衔或冠名更大，大到盖过她攀附家族姓氏的光环。

闻歌目光在随侍手中的襁褓短暂停留。

里面有个软乎乎婴儿安睡。

宁茉说：“她是我的女儿。”

闻歌看了看她。眼神和从前一样，忧伤淡淡的悲悯，宁茉眼泪轻易滑落。

梵苜夫人高瞻远瞩，要宁茉“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她辞世以后，孩子成了她还能在邓肯家族周旋的底气和倚仗。

女婴没有丝毫同族的气息。

闻歌回来后，从米亚处得知宁茉曾经产下一块死肉。

人造人鱼经有意筛选，基因纯净，柔顺可爱，完美符合宠物标准。

可不符合权贵们对子女的希冀。

人造人鱼是绝对不容许诞下后代的。

故而多瓦在培育人鱼时，有意去除了他们的生育能力。

人人宠爱迷恋的谎言之下，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实验室里可笑的残缺造物啊。

侍女送来深海珍珠，作为孩子的礼物。

宁茉笑起来，泪水越发汹涌。她泪流满面时真像一朵柔柔沾雨茉莉，只有闻歌知其藏于内心的坚韧枝叶。“真奇怪啊殿下，明明我一点也不悲伤，可泪水完全止不住呢。”

闻歌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团冰冷怒火。卡俄斯作为邪神死去，可人心的丑恶却比混沌更甚。

影族曾经盘踞的星球归还深海人鱼，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海月。

闻歌帮助同族重建家园时，也会在海风想起人鱼园熟悉的身影。海月星的海域那样宽广，完全可以装下小人鱼的欢笑自由。

安洁先行一步，与宁茉联手，在各行各业做了许多铺垫工作，但收效甚微。

许多豢养人鱼的权贵之家终于注意到了人鱼学院散布内容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许人鱼再去听课。

比如哈洛·卡贝尔。

多瓦家族一夕倾塌，多出不少空缺的肥差。动乱中卡内尔家族上下活动，得到宫廷议会一个微末职位。由长子哈洛·卡贝尔担任。

哈洛·卡贝尔爱穿深紫绒，十个粗短手指戴满戒指，远看金光闪闪。

安洁在议会提交证据，要求审判多瓦在人鱼一事的恶行，并对人鱼群族道歉、以及人道主义抚恤和赔偿。

由于内容繁多，光是看完资料，就过去了三天时间。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有惊讶、怀疑、羞辱，还有隐隐厌烦。

这很正常，当正在做的事情对己方不利，人类都会生出排斥抗拒。

第四天，出身邓肯家族的大臣带来一条人鱼。他称她“宁茉夫人”。

宁茉隔着人群遥遥看向王位之上的那抹银色身影，怡然在大臣身边落座。

——殿下，我终于来到您身边，能够成为您的助力了。

哈洛·卡贝尔憋了三天，终于有个大放厥词的机会。“噢小姑娘，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不适合你，回去吧，当心吓哭。”

“大人们，我的出席皆由陛下和殿下的宽和。”宁茉神色未变：“难道受到伤害的人鱼，不能够为传达他们的诉求出场吗？”

很少见言辞如此符合典雅礼仪的人鱼。

哈洛·卡贝尔这才把宁茉和邓肯代理家主划上等号。他想起来死了的柏肖子爵。

又见容色姝丽，不由言语有些轻佻起来。“有什么诉求，我可以帮你的嘛——”

宁茉微微一笑。她又一次证实，人类也没什么可尊敬的。

眼前贵族得意的身影渐渐和那个中弹的可悲男人重合。

她可是，杀死过人类的哦。

“够了！”安洁讽刺：“你最大的用处就是闭嘴，蠢猪！”

斯图尔特一族素有疯子的名声。他们居功自傲，又狂妄无比。贵族圈都很厌恶斯图尔特的作派，但又惹不起陛下的疯犬。

哈洛·卡贝尔心有不爽。拿安洁至今找不到人鱼缓解神经性头痛的事刺他。

“依我说啊，何必这么较真呢。一百多条人鱼，都不够分啊。有些人是不是想要疯了？”他挑衅上了头：“听说闻歌殿下也是那什么深海，陛下您何不挑几个享受享受？”

四下静得可怕，见识过暴君血腥手段，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路烈恹恹靠在王座上，听这话大感恶心，正要发作，闻歌拉了一下他的手。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人鱼声音十分清越动听。哈洛·卡贝尔一下听酥了。随着人鱼走下台阶，更是面露痴迷。

这种痴迷很快转变为惊恐，人鱼冰凉手指搭在他的脸上，而后徒手捏碎他的下颌。

路烈预判这头猪会发出污染耳朵的尖叫，提前以精神力扼住其咽喉。

这种政客贵族，肮脏又自恋。为什么还要呼吸呢？

闻歌冰蓝色瞳孔漠然，认真地教他：“这是人类欠我们的，懂吗？”

这座议会厅经常见血，大臣们提心吊胆着，早已习惯。

眼下亲眼见证人类死于人鱼手中，那凛冽杀意和攻击性毫无掩饰，纷纷脊背激起一层冷汗。

至此，他们才多少对证据中的“原始种”有了实际概念。

路烈拿着湿手帕一遍又一遍擦小冰花手指，嫌弃“谁放进来的垃圾。”

哈洛·卡贝尔倒在地上，已和死狗一样，只剩进气。

侍卫熟练将人拖走。

血腥味很快被蔷薇秾丽甜腻的花香盖过。

诸大臣心知肚明。陛下阴晴不定，压着不耐出现在议会，只能因为人鱼的枕头风。

皇权、道德高地、力量，人鱼占全了，还能委托安洁提出审判议案，已是给议会流程面子。

压力之下，他们保证一切都将以最快速度推进。就算有人心有不服，也得掂量哈洛·卡贝尔的惨死。

事实上，人造人鱼的数量不过寥寥数千，不至于无处容身。

闻歌不像宁茉，他无需浪费时间身不由己周旋，可以通过暴力直接解决很多执行上的问题。

但宁茉问他：“殿下，他们会愿意离开吗？”

小人鱼们会顺利融入海月星的生活吗？

深海人鱼毫无疑问是分离主义，主张划清界限。

可小人鱼的真实想法呢？

宁茉歪头：“比起去海中，我更愿意留下。一直以来都在人群生活，也许……我已经习惯了。”

况且，宁茉看来，与世隔绝是一种很危险的讯号。她继承梵苜夫人遗志，宁可背负骂名，掌握权利。成为族类暗中同盟。

她笑笑：“不过，但也不全是喜欢这样生活的人鱼。”比如嘉莉。

嘉莉长大了许多，并顺利完成分化。遗憾的是，失去心脏使她分化后的双腿孱弱无力，人形只能坐到轮椅上。嘉莉索性只在水里待着。

后来安排的饲养员并不敢拘束嘉莉对外界知识的吸收。通过星网了解，亲自动手。她想游出一成不变蔚蓝色的浅浅水湾，去感受暴风雨砸下时的畅快。

“殿下。”嘉莉在水中露头，牵住闻歌的手，绽出可爱的笑脸：“我愿意到深海去。”

她的哥哥害羞握了握闻歌另一只手。“我……如果可以的话，殿下，我想去白塔。”多瓦家族四散溃逃后，白塔收归国有，依旧履行着医学使命。

“我想学医，殿下。”

他的超忆症带来了很多困扰，明明对医术不了解，可总会浮现出正确的手术动作。妹妹失去心脏后隐患，他很担忧，想更好地保护妹妹。

可医生都是人类，大多数为人类医学奋斗。没有医生研究过，失去原本心脏的人鱼，会活多久。

没关系，他的妹妹，他一定会亲自守护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