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谢斯聿的目光,苏乙却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悲戚。谢斯聿平日里总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但好像装着很多心事。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里往回走,苏乙走在前面,行至一颗百年古松,树上堆满了积雪,眼瞧着两人头顶正上方传来动静,几乎是本能,苏乙急忙拉住谢斯聿的手臂往前跑。
还是没能跑掉,几秒之内,积雪砸在两人身上,谢斯聿睁开眼,便看见苏乙撑在自己身前。苏乙替谢斯聿挡去了一大半的落雪,他闷哼了一声,“这雪还真是…有点沉。”
明明行动更不便的是苏乙,他的反应比谢斯聿还迅速,雪沾染了他的头发、脸,连着睫毛都挂着雪,谢斯聿明显愣了几秒,随后带着苏乙从雪堆里翻了出来。
谢斯聿给他擦去外衣上的雪,问道:“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一阵眼前是黑的。”苏乙咳嗽了几声,又笑了笑。
“下次别这样了,很危险。”谢斯聿神色更为凝重了。好在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苏乙的衣服都被雪沾湿了,得回去换一换。
路过一处陡峭的山坡,苏乙的手臂突然被人攥住。苏乙不解地看向他,在此时他发现谢斯聿表情很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谢斯聿又松开了手。
远远便听见僧人正在敲鱼梆。
“那是什么?”苏乙看向那鱼梆问道。
“摩羯鱼。”
苏乙露出疑惑的眼神,“什么鱼?”
“原本它是一条龙,但由于嗔心重变成了一条鱼。”
“然后呢?”苏乙非常好奇。
“它羞愧万分之下便精心修行,决心要修回龙身,最后成为鞭策出家人精进努力的法器。”
“原来是这样啊,你懂好多。”苏乙仰视着他。
但这几日的修炼,苏乙听到梆声,第一反应依旧是知道终于要开饭了,即便是素斋,苏乙饿极了也吃得一干二净,洗完碗后,一个师父竟然走了过来,笑着给了他两个苹果,说是和谢斯聿一人一个,并且嘱咐一定要吃。
苏乙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接下了苹果。
是很红的苹果,大概是香客拿来的。走着走着因为踩空了一个楼梯,苏乙一骨碌摔在了地上。两个苹果都摔在了地上,一个还算完好,一个破得不成样子,表面坑坑洼洼。苏乙吸了吸鼻子,脚步更为缓慢地走向宿舍。
谢斯聿洗漱完,便看见自己的床头放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苏乙坐在板凳上,正在用小刀划去自己苹果上坏掉的地方。其实苏乙削东西并不利索,到最后那苹果越来越小,于是谢斯聿把完整的那一个苹果递到苏乙手边:“你把它吃了。”
“怎么了?”
“我吃饱了。”还真没见过谢斯聿吃东西很饱的样子。但苏乙很相信谢斯聿说的话:“好吧,谢谢你。”
这一年的春节山里还是冷冷清清,晚间的风雪更大了,熄灯后室内一片漆黑。透过丛丛深林,还是能望见山下村庄放的烟花,苏乙扒开一点窗户的缝隙,另外一只手捏着苹果,满眼欢喜,“快看!好漂亮的烟花!”
谢斯聿靠在床边,即使苏乙热切邀请他去看那一丁点零碎的烟花,并且为之激动不已,他也没动一步。不知道别人过年有多么热闹,可是今年不算孤寂,增加了一个小小的春节节目。
他余光里观看着苏乙坐在板凳上,摸着黑吃完了苹果,最后还听了一个无聊的冷笑话。
“有一天,香菇走在路上被橙子撞了一下,它很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没长眼啊!去死!然后橙子就死掉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斯聿没回答,但苏乙觉得他肯定是在听:“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苏乙笑起来两边嘴颊露出小小的梨涡,在昏暗的环境里察觉到谢斯聿没有变化的神色,苏乙笑容又收了回去,“好吧,确实是很冷的…笑话。”
苏乙眼里载满着光泽,谢斯聿很确定不是山下那短暂的烟花反射的。他之前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坐在床里吃苹果,但被谢斯聿一票否决,因为那样不太卫生,于是能看见苏乙两只脚交叠在一起,整个人缩着身子,身子佝偻在外套里。
这有点像晚上才跑出来进食的老鼠。
待苏乙爬上床睡在最里面,谢斯聿便听见他说:“我觉得今年过的很特别。”
好像苏乙总爱在睡之前发言一番对本日的感想,但谢斯聿觉得每天都一样,都一样矢志不渝地滑向死亡的终点。总之,苏乙废话很多。
“哪里特别。”
“嗯,这里的师兄都很好,然后我还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人…那个老爷爷是左腿不好,但是做事非常利索,他砍的柴比我多多了。”
谢斯聿突然出声,“他只是腿不好,并不是力气不行。”
“哦,好吧。”苏乙赞同这个观念,随后他又翻过身,突然之间离谢斯聿很近很近,以至于能闻到苏乙身上淡淡的暖香。
“还遇见了其他一些残疾、生重病的人,他们在这里当义工,每天都有精力,我突然觉得…….”
余光里看着谢斯聿盯着自己,他继续说道:“觉得很合群,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很舒服,好像没有在山下那么与众不同。他们和师父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的腿。”
好一会儿谢斯聿都没有说话,苏乙又问道:“那你喜欢这里吗?”
“我没有什么感觉。”谢斯聿淡声说道。
“好吧。”苏乙又躺回去,“我总觉得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我奶奶说过年就要开开心心的,那么这年就会顺利很多。”
“是吗。”
“你大概是不信的。”
“不信。你再说话明天师兄要骂你。”
“师兄不是那种人,而且我已经很小声了。”苏乙把脑袋蒙进被子里。
到了半夜,风更大了,门不一会儿就发出砰砰砰的声音。苏乙倒没被这吵醒,却被身旁的动静吵醒。谢斯聿好像做噩梦了,身体发着剧烈的颤抖。
“谢斯聿,你醒醒。”苏乙坐起身,赶忙摇了摇他的手臂。
下一秒谢斯聿就睁开了眼睛,脸上挂着明显的恐惧,苏乙还没见过谢斯聿这样,非常关切地问道:“你做噩梦了?”
而谢斯聿长久地注视着苏乙,好像还处于梦魇混乱的状态。苏乙忽然握紧他的手,在那一瞬间谢斯聿又从光怪陆离的噩梦落回人间。苏乙的手心带着暖热,而谢斯聿的手尤其冰冷,他问:“这样你…你会好一点吗?”
良久谢斯聿才出声:“谢谢。”
要离开那日是一个好天气。
佛像之外正在修建香台,不时清风徐来,台沿上的黄布也垂落起来。香火烛灯右侧是一棵老树,洁白的花纷纷掉落,黏在湿润的雪土里,而前方正是金色佛像。
苏乙满怀虔诚地拜佛,闭眼上香双手合。谢斯聿问道:“你祈了什么愿。”
苏乙很认真地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实际上苏乙有些贪婪,许了好多个愿望,希望身边人都平平安安,以及第二个愿望很困难——自己的腿能好起来,第三个愿望是考到S市的大学就行。
结束后又问谢斯聿:“你怎么不许愿。”
“我没有愿望。”
这时谢斯聿的脚边却来了一只橘猫,原以为会绕开它,没想到他蹲下来摸了摸橘猫的头,并且橘猫还朝他仰起头——是很舒服的样子。
苏乙突发奇想,为什么谢斯聿不能摸摸自己的脑袋,一想到这样古怪的幻想,苏乙便立马回过了神。
回到罗市区,两人分道扬镳回到了家。
最后一学期过得又快又慢,只感觉每天都在考试、刷题,卷子一张又一张,连梦里也是在啃食试卷。
唯一坚持下去的意念,便是很想和谢斯聿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他清楚地知道,距离可以轻易改变关系的,而当下能做的努力便是减少和谢斯聿之间的距离。
后来苏乙回想起来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依旧认为是煎熬和痛苦并存的,可又是最为生命中最振奋的时候。
高考结束那天,苏乙只觉得恍惚。并没有着急回家,他跟着校车回到学校,想着把书拿去卖了。
他听着旁边的女孩们说送喜欢的人礼物,也莫名其妙跟着心动了。其实毕业送礼物并不完全代表情爱,也可以是真诚的祝福,或单纯遗憾的愿想。
这样想着,苏乙从自己的柜子底部翻找出了一张明信片。是蜡笔小新的明信片,高一买的到现在都没用出一张。
用了写高考作文的严肃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并且抱着百分之百不会被看到会被扔掉的心情,苏乙偷偷摸摸送出了这张明信片。
它夹在备受欢迎的谢斯聿的柜子里,和其他信,还有巧克力、花束。
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梁宁骂骂咧咧地帮谢斯聿清理着这些东西,依旧认为这些人不安好心,很像一个恶毒的反派。余光中看到什么,谢斯聿将一张明信片拿了出来。
两人刚好下楼迎面碰上苏乙,梁宁抱着手鄙夷地看着谢斯聿让苏乙跟他们一起坐车回去,或许是看苏乙背的书很重。
梁宁是绝不会和瘸子坐同一辆车,即便他今晚是要和谢斯聿一起回家的。他气愤地招了一个的士,屈尊降贵地离开了。
苏乙根本不关心梁宁对自己的态度,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梁宁这个人。坐上谢斯聿的车后,只觉得非常凉快舒适,比挤公交车好太多了。
到了苏乙要下车的时候,谢斯聿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自己送去的明信片。
这完完全全可以称作带着强烈悬疑色彩的鬼故事。
在写信者满脸万分惊恐之下,他轻声问道,“苏乙,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