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尤其冷。
海面上结了冰, 海面下也是,凡是有家的海底种族,几乎都选择了闭门窝冬。
所以一座覆着冰花的沉船宫殿,也一点都不显得特殊。
尤其这宫殿还亮着灯。
国王选了几百盏, 挑出来最满意的一盏灯, 灯光是种近于琥珀的金色。
这颜色比太阳更暖和, 人鱼抱着他的人类睡着, 身体覆着温柔的琥珀色光。
国王终于找到,传说中那个精神力湮灭的地方。
……
这知识是和谈中学到的。
派来和谈的人类据说来自新政权, 不再使用那种芯片, 也不再植入自毁程序,因为那样“不人道”。
人鱼没有完全拒绝人类的示好, 也不打算彻底交付信任,只是要求人类提供了大量科技和精神力相关书籍,现在还在埋头钻研无线电。
国王也看了这些书,尤其仔细学了精神力损伤、治疗、修复相关的内容。
有些可惜的是,这些知识并不能教他怎么治好祁纠。
国王只是按照书上的指导, 拆除了祁纠身上早已失效的芯片, 又立刻用磨好的鳞片帮那个伤口愈合……那枚芯片依然显示“检测不到意识强度”。
除了这件事, 剩下的就没办法从书上学,这些书没法教他更多东西。
这些书都说得非常武断。
——比如人类精神力彻底消散后,意识就湮灭,永远不能再醒。
——比如失去意识的精神力, 如果不用特殊方法保存, 就只不过是一些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比如精神力湮灭的那片虚无空间, 无限广袤,没有边界。
湮灭在那里面的精神力, 永远不可能再有接触的机会,永远不可能再相遇,不可能再重逢。
……
国王不相信这些。
因为祁纠留给他的精神力雪花,还有他尾巴上结出的冰鳞,不是什么“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和谈期间,每次国王短暂离开家,最想家、想回去陪祁纠的时候,尾巴上的冰鳞就会在光线下变成亮晶晶。
人鱼哪能拒绝亮晶晶的东西,不光是小鱼崽子挪不开眼,成年人鱼也羡慕……国王自己一不留神,都能抱着尾巴看半天。
这么看一会儿、摸一摸,就觉得漫长枯燥的条款商榷,好像也不是那么叫鱼不耐烦。
那些冰鳞,在不同的时候,也不一样。
国王很清楚它们不一样。
他趴在祁纠身边晃尾巴的时候,它们就冰凉光滑、闪闪发亮,像是什么上好的钻石。
他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它们又变得柔和温润,成了种仿佛是月光的银色。
他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想要拔鳞片的时候,那些冰鳞就轻轻扎他的手。
扎疼了还给揉……小鱼崽知道错了,惨兮兮把手放上去,小心碰一碰,那些冰就短暂融化成清水。
国王暗中打听过,人类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也不清楚所谓的“冰鳞”是什么。
在人类看来,这是萌生了精神力种子的人鱼,因为伤口迟迟无法愈合,下意识自保——只有国王自己能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人鱼根本不想自保,也根本不想愈合伤口,否则的话,鳞片早就长出来了。
国王最想做的,其实是去那个传说里湮灭的地方,努力想办法找一找,看能不能带他的人类提前回家。
提前一点也行……哪怕是一秒钟,那他就能带他的人类多出去玩一秒。
他们可以去岛上,去林子里,现在没有轰炸了。
有祁纠在,国王完全敢离开岸边很远,一直走都没关系,远到看不见海也没关系。
——至于精神力雪花,那就更是了,那一定是祁纠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人类给小鱼崽准备的梦。
准备了不知多少场,每场都不一样,都是好梦。
国王不舍得一口气把梦做完,总是很吝啬,想祁纠想到不行了才下一场雪。
在那些打着旋落下来的小雪花里,一只小鱼崽睁着眼睛,就能做他的人类来接他的梦。
……
有时候,这梦是在海上。
他的人类从海上来,划着小木船来接他。
因为迷路又遇到暴风雨,还被一条一千五百磅的大马林鱼拖着跑,所以人类用小手电打灯语,给厉害的海底霸主发信号。
国王当然一眼就看见,及时冲过去,及时救下了自己的人类。
国王救了自己的人类,威风凛凛扛着那条大马林鱼,和人类去岛上做烧烤、做鱼肉火锅。
烧烤香得要命,鱼肉被烤得金黄,鱼皮稍微有一点焦,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鱼肉火锅也好吃,很快就馋得其他人鱼在海里打滚,眼巴巴盯着热腾腾的白气,尾巴游不动。
国王矜持地征求了爱人的意见,选择分享一部分给族人,仅仅三秒钟内,连盆带汤就全被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的人类就在岛上定居,做一做饭,砍几棵树,做个小木屋。
国王天天都上岸,每天都来找他的人类一起吃晚饭,一起坐在礁石上,聊说不完的话,晃着尾巴和腿看日落。
经常会有人鱼攥着退下来的旧鳞片,或者扛着八十斤重的大龙虾,很不好意思地过来,想买一点人类的美食回去。
国王夜里也不回去,就住祁纠盖的小木屋,睡人鱼缴获的宽敞大床,盖最暖和的被子。
他们看了晚霞,再看日出,就这么过一生。
……
有时候,这梦是林子里。
人鱼太想家,忍不住上岸一直找,不小心走得太远,走到了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
远到鳞片都磨花了,倒在一片铁树林里,好几天没下雨,一点水也没有,渴得鱼头昏眼花。
然后就被住在林子里的人类捡到,这场梦里的祁纠要更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所以奄奄一息的人鱼没有立刻就认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林场看守,把人鱼带回家,泡在清凉干净的水缸里,又喂了两大桶水、一百条小鱼。
在尝试给人鱼拔火罐和针灸无果后,人类总算选择了更常规的办法。
同样年轻的人鱼,被少年林场看守稳稳当当抱着,一手托着尾巴,穿过树林,穿过礁石,放回了大海。
为了表达谢意,同样年轻的小国王留下鳞片,还暗中向林子里投掷了一百只螃蟹、一百只龙虾、一百袋珍珠和宝石。
最后这一袋没被收下,礼貌地放回了礁石上,旁边还整齐摆放着各种棕榈叶做出的小礼物。
国王就又跑上岸、跑去林子里,人类和人鱼这样认识和熟悉。
他们一起去看抹香鲸和大王乌贼打架,一起去看海水化冻时的粼粼冰壳,看这座岛究竟有多大,看海的尽头究竟有多远。
国王每天都来岸边聊天,带少年林场看守下海游泳,去看海面上的风景,也和人类学会了钓鱼和滑板车。
国王用熟了滑板车,每天飞速去林子里找野猪打架,打赢了就加餐,吃香喷喷的炸猪排。
他们去海里兜风、去林子里散步,就这样过一生。
……
也有时候,这场梦会做到过去。
国王变回真正的小鱼崽,回到了被人类捕捉的时候,赤红着眼嘶吼挣扎,很快就要被鞭子打得爬不起来。
高高扬起的鞭子,还没来得及撕裂空气、剐在人鱼身上,执鞭的手已经被精神力控制着凝固。
一条凶狠异常、彻底陷入狂躁的人鱼崽子,见什么咬什么,很快就把捞出自己的那双手咬得全是血痕……直到被军装外套裹住。
人鱼崽子喘着粗气,死死蜷紧,抱着尾巴抬头。
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个年轻的人类军官。漆黑的军靴锃亮,衬衫领口微敞,潇洒利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人鱼从此被暂时养在办公室——比起那个转身都费劲、被精神力额外加固的笼子,占据半面墙的鱼缸已经宽敞不少。
这样的日子不算难过,况且人类军官也并不折磨他,每天固定给他喂食,给他治疗被捕捉时落下的伤,给他的尾巴敷药。
但即使是这样,人鱼崽子一开始也相当警惕、相当提防……直到狡猾的人类军官,开始摆弄亮闪闪的细金属链。
再一回头,小鱼崽子已经趴在玻璃上,慢慢晃着包扎了纱布的尾巴,挪不开眼睛了。
因为这条细金属链,他们开始有了一点交流。
关系就是这样,只要忍不住开始有交流,很快就又会变得熟悉。
偶尔小鱼崽扑腾出来,跑去沙发上享受,惬意地滚来滚去。偶尔人类军官自己做点什么吃,就在桌边加一把椅子,再加一副碗筷。
小鱼崽伤好以后,人类军官就每个星期都带他去海里游泳,偶尔开车带他出门,去看一看人类世界的热闹。
人鱼崽子学会了看电视、打游戏、给人类打电话,学会了问人类什么时候回家,提前热一点面包,再用毛巾擦干净地上弄出来的水。
人鱼崽子也学会了不再问,什么时候才能放了自己,让自己回人鱼的星球。
人类办公桌上那些文件,写着军方始终不同意释放这条人鱼,不肯放弃难得的宝贵研究材料……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人鱼崽子不再问,但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没精神,抱着尾巴看天上的星星。
所以人类军官弄了个小飞船,违背命令,私自带着人鱼崽子回了人鱼的星球,然后就留在了人鱼的星球上……
这不太合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被追兵拦截,有琥珀色眼睛的人类军官很固执,不采纳小鱼崽同生共死的意见,强行把一条才多大、应该再活很久的小鱼崽子装进逃生舱。
可谁叫这是梦呢。
梦里就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什么都可能发生。
留下来的人类军官,从此就定居下来,帮人鱼训练巡防队,教小鱼崽怎么开锁、怎么防备危险、怎么应对人类的精神力。
这样过去很久,很多年,等小鱼崽长成英俊的人鱼国王。
刚成年的国王,扛着满满一麻袋珍珠和宝石,在月圆之夜红通通热腾腾地浮上来。
年轻的人鱼在这个晚上,用所有珍藏的珍珠和宝石,换祁纠手里那条细细的闪亮链子……用它穿过祁纠衬衫的一颗纽扣,做成一条项链。
国王让祁纠帮忙,把项链神气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不论到哪都挺胸昂头,让项链来回晃。
他们就这么顺利地在一起、顺利地成家,一起打败坏人类。
他们就这么在一起,没有任何波折,非常顺利地过一生。
……
这些梦都不是国王自己做得出的。
只有祁纠,才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梦,让他相信这一切真可能发生。
祁纠在向自己的小鱼崽保证,一定会回来。
时间可能长、可能短,可能要费些力气,有些波折。
所以小鱼崽要有耐心。
有足够的耐心,不要乱跑,不要伤心,不要动不动就乱揪鳞片……记得保护尾巴。
国王努力听祁纠的话,努力不伤心、保护尾巴,等十亿秒——他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比祁纠承诺的时间,再多等一秒。
只是那些裂痕不听他的话,即使国王每天都拜托它们,慢一点裂,慢一点,他要等祁纠。
慢一点碎掉,祁纠一定也这么拜托过,国王每天都忍不住想……他的人类一定因为这事辛苦得不轻。
那些和谈的人类,其实都很错愕,像阿列克歇那样的伤势,居然能坚持着活那么久。
在能看清精神力的伤痕后,国王也理解了他们的错愕。
那些灰白色的、枯涸的裂痕,遍布在意识的每个角落,仿佛这具身体早已是风化的石灰石雕像,稍稍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国王每次看着它们,就在想……原来祁纠是带着这样的伤,每天和他说话的。
原来祁纠抱着他,哄他别怕,被一只小鱼崽子引得笑出来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深处,藏着这一身惨烈到极点的伤。
这念头太残忍,人鱼很少会放任自己想,因为一旦这样想了,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就会又多出几块血淋淋的鳞片。
小鱼崽怕祁纠生气,也怕祁纠留给他的那些冰鳞片生气,不敢乱揪的。
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国王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它们变成了半透明的……终于不会再不小心掉鳞片了。
国王也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在船上,那个人类总指挥给祁纠开出的条件里,甚至包含“安乐死”。
因为这片空间实在漆黑,实在冰冷,实在广袤无垠……而那种无法阻止、逐渐陷入空虚之中的缓慢湮灭,又实在令人恐惧和绝望。
——但仅仅这么点难关,要是想吓唬住人鱼的国王,那就太天真了。
海底最深的地方,光线完全透不进去,就有这么黑、这么冷,就是这样看不见尽头。
而所谓的“空虚”、“湮灭”、“恐惧和绝望”,跟这段时间里国王见识过的比起来……也实在未免太轻,几乎不值一提。
国王见识过远比这更厉害的难关。
比如有一天,一条小鱼崽做噩梦,梦见好不容易跳到八位数的辉光管归零。
从“010080808”跳回了“000000000”。
……那天小鱼崽子哭得才叫厉害。
附近的抹香鲸全被吓跑,大王乌贼连夜搬家到星球的另一头。人鱼们被国王严令禁止靠近沉船,老老实实待在驻地,还以为附近有一座中型火山喷发。
现在不过就是飘一点雪花、掉一点冰屑,需要在这片漆黑望不到头的空间里,想办法找祁纠而已。
有什么难的。
一条人鱼开始搜索,他用了大概三个月的体感时间,证实了人类书籍上的一部分谬误。
——在这地方,并不是碰不到其他人的精神力。
书里也有对的内容,比如现实里的一瞬,在这里的体感时间无比长。
漫长得足以吓坏不会忍受寂寞的人类。
国王能看见自己的冰花,窗户上的冰花折射出辉光管的影子,数字只不过跳动了一下。
但他像是在这里游了三个月……三个月不可怕,人鱼有足够的耐心,海底生物都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让年轻的人鱼有些害怕的,是那些他碰到的精神体,人类在这里湮灭,变成飘荡的空影。
有些空影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盲目漂流,不会有任何动作,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有些尚未彻底湮灭的空影,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疯狂掠夺一切触碰到的精神力,机械性地撕扯吞噬。
国王险些就被这样一个空影袭击——幸好一只勇敢的、还没棕榈叶折出的海马大的小海马救了他。
国王抱着小海马一路狂飙,跑出很远,才喘着气停下:“我……吓坏了。”
人鱼没见过这样的存在,意识体对意识体,人鱼引以为豪的身体素质也派不上用场。
小海马用尾巴摸摸他。
“我是来接我的人类。”国王偷偷和他商量,“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小海马用尾巴勾勾他。
国王有一点痒,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想起祁纠用小刷子刷他的尾巴……因为力道太轻了,落到鳞片上,也是这样一点点痒。
这样的记忆让小鱼崽舒服了不少。
国王轻轻晃了两下尾巴,把小海马顶在头上,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的半年后,国王来到了一处断层,小海马的强度不够,无法跨越。
国王把它小心放回安全区,挥手和它告别,继续向前搜索。
——断层后的确危险,他刚走出不远,就被汹涌的精神湍流裹挟,不由分说溺进最深的寒冷黑寂里。
但这次人鱼没那么容易放弃,挣扎着向上游,和湍流拼命较劲,更多掉落的冰屑溶进这片精神海……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只路过的大水母救了他。
军舰那么大的水母,把他裹在中间,慢悠悠向前飘,帮他把小冰碴捡回来。
“我是来找我的人类的……”
国王累坏了,一动也不能动,低声拜托:“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水母给他塞了一把小冰碴,慢悠悠亮了亮。
国王昏沉着闭上眼,他必须得睡一觉了……他像是被轻轻拍着背,这样的力道让他想起祁纠。
他很想念祁纠,等他一睡醒,就立刻继续找祁纠。
水母把他送到断层的另一端。
国王睡醒了觉,抱了抱安静漂浮的水母,道过了谢,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逐渐变得模糊,只能靠冰花反射的辉光管看现实时间。
辉光管跳到第十下,饿到没力气的小鱼崽遇到了一群磷虾,立刻扑上去,大口吃光了它们。
跳到第三十下,小鱼崽遇到了一条抹香鲸……庞大的抹香鲸拦住了路,小鱼崽猜测这是一个尽头。
于是小鱼崽换了个方向,一直搜索到第九十下,现实里的时间不过须臾,这片空间里却像是永恒。
……在他快要睡着、沉进深海的时候,梦见自己被一只寄居蟹剪了尾鳍,一身冷汗地吓醒了。
“不要让我的人类知道这些。”小鱼崽抱紧尾巴许愿,“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这样许完愿望,他看见小手电的光亮起,一闪一闪。
本该是一片虚无的漆黑空间里,忽然出现了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着灯语,请海底霸主去帮忙。
国王的眼睛倏地跟着亮起来。
他在一瞬间做回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一路劈风斩浪箭一样游,看见数不清坍塌的冰川。
坍塌的冰川堵住了通路,堵塞的范围太大了,看不清对面有没有人,只有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灯语。
小手电在叫他“小鱼崽”,在呼叫海底霸主支援,帮忙把这些阻塞的冰川撞开——它们已经被冰川后的人弄碎得差不多了,再靠人力刨条路出来,大概还要几亿秒。
但如果请人鱼来做这件事,就是小菜一碟。
尤其是打起精神、振作起来,相当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
坍塌的冰川发出轰鸣,一条人鱼毫不客气地撞开它们,喀嚓喀嚓大口咬碎、举起大的向外扔,尾巴重重砸在冰川上,一口气豁开通路。
国王奔着小手电扎过去,人鱼不擅长在冰上游,摔了好几个跤,最后一跤头昏脑涨摔进人类怀里。
再熟悉不过的、柔和温暖的怀抱,手臂是有力道的,拢住人鱼不住打颤的光滑脊背,将一条小鱼崽抱起来。
国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祁纠留下的梦,从不会让他找这么久。
祁纠编织和筛选那些梦,从不让小鱼崽被吓坏、险些被湍流卷走、差一点饿到游不动,从不让小鱼崽迷路和几乎睡着。
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睛的下一刻,国王就困到动弹不成,只想睡觉,他躲在他的人类怀里,心想管他未来是什么呢。
是回家,那就让他先睡一觉,醒了立刻就带祁纠回家。
是湮灭,那就一起湮灭,不也挺好。
“我一路直奔这里过来的。”
小鱼崽还记得威风凛凛,闭着眼睛嘟囔:“没有睡觉。”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收起棕榈叶编的小寄居蟹:“嗯。”
小鱼崽被摸得舒服了,很高兴,继续威风:“没有迷路,饿了会自己找东西吃。”
祁纠收回抹香鲸投影和精神力磷虾,亲了亲小鱼崽的额头:“这么厉害。”
这下小鱼崽连耳廓都泛红,努力从困意里挣扎出来两只手,抱紧祁纠乱亲:“不怕坏人,不怕风浪。”
祁纠收起冰做的小海马,雪堆的大水母,被他的小鱼崽深深震撼:“啊。”
小鱼崽高兴得不成了。
他扑腾进祁纠怀里,好像一瞬间就睡着,又好像只睡了一秒钟……打着呵欠懒洋洋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沉船宫殿。
窗上有冰花,辉光管的数字还在一秒一跳,他紧紧抱着祁纠的腿,握着祁纠的手。
核动力电池效用很强,台灯的光线只是暗了一点,还亮得很暖和。
国王在这样的安静里愣了好一会儿。
他试着拱了拱祁纠的腿,发现他们不动,眼泪就大颗大颗涌出来……一只小鱼崽哭不出声,大睁着眼睛,身体不停发抖。
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和祁纠的影子,不停抹干净涌出的眼泪,不停看跳动的辉光管。
还没到时间,还没到时间……他还能等。
他还能等,要是辉光管的九个数字都跳到头了,他就把它们归零——
这样的念头还没完,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两下。
一条被眼泪淹了的小鱼崽呆住。
国王完全忘了要怎么动,从头到尾巴都是僵的,愣怔了好一阵,才异常吃力地、几乎是含着跳到喉咙的心脏抬头。
他看见琥珀色的宝石,宝石是亮的,清楚映着他的影子,有很暖和的笑。
“腿麻了。”祁纠招呼他,“上来点,快。”
国王:“……”
一条小鱼崽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手忙尾巴乱地乱摸乱检查——那些裂痕还在,但比之前淡了很多。
它们在变好了,它们开始变好了。
国王左肋的裂痕也一样,这些裂痕都在痊愈,可能没那么快,可能还要点时间……但一个冬天总够了。
一个冬天总够了,他们养一个冬天的伤,等天暖和了,他就带祁纠去看海面上那些漂亮的碎冰。
祁纠还不是太有力气动,被他的人鱼按着扒衣服,很沉稳,摸了摸小鱼崽的尾巴。
“还很难受,是不是?”国王立刻抱住他,小心地蹭了蹭,“还头晕,还不舒服,是不是?”
他检查完了,祁纠身上还有很多裂痕,还要好好治疗,好好养伤。
祁纠被小鱼崽紧紧抱着,眼睛里笑了笑:“一点点难受。”
“一丁点头晕。”祁纠说,“不要紧,不算什么”
他问他的人鱼:“等了很久,是不是?”
国王毫不犹豫摇头:“一点点久。”
国王挡住辉光管,小心揽着祁纠的头颈,把自己的人类抱起来,咬破一点血喂给他。
这次人鱼的吻轻柔——不知道喂了多少次血,才能把力道放得这么准确,一点也不牵扯新的眩晕,碰一碰就成功。
国王轻轻亲他的人类,小心翼翼,笑容止不住地往外冒。
小鱼崽抱住祁纠,让他的人类摸心跳,心脏就要跳出来了,一下一下撞着抚摸它的掌心。
“不算什么,一点点久。”国王说,“我睡着了。”
“我睡着了……”
小鱼崽晃着尾巴,努力想了半天:“一秒钟。”
他对祁纠说:“整整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