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迷茫着走了。
系统不迷茫, 变成小白石头一路往回狂滚,要给祁纠报信:“情况不对,我们这次……”
话没说完, 阳燧已经掩好帐帘,走了回来。
呼啸的卷地风被瞬间隔绝在外。
这顶帐篷结实得很,毡布再三加固过,厚重的棉帘严严一挡,内外情形迥然, 几乎像是两个世界。
阳燧没急着过去, 站在篝火旁去了去寒气, 恰好看见那颗小白石头,伸手捡起来, 回火炕旁给祁纠看。
山里尽是些险峻的峭岩, 没有这样光滑的白石, 阳燧有些好奇,拿在烛光下照了照:“是你的?很漂亮。”
祁纠点了点头, 救下准备咬人的系统:“飞蝗石,是中原的暗器。”
阳燧顿了下, 没说话,扶住祁纠,让他靠坐稳当。
把人送来的时候,老伤医查看,这个汉人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过, 当时没能好生治疗,反倒受湿受寒, 留了暗伤。
简单拿些东西、走几步路虽然不要紧,要发力却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阳燧不提这件事, 记下了回头弄些锦布,给祁纠做个装石头的小袋子,就去端煨在炉子上的小陶罐。
这陶罐也有趣,造型朴拙,外头叫一层干净的红泥严严实实封着,叫火慢慢灼烤,不知道里面藏得是什么。
系统来不及管陶罐,抓紧时间给祁纠报信:“咱们不是来当老师的,情况不对,他要跟你成亲。”
祁纠有点遗憾:“不是吗?”
“不是。”系统说,“任务险恶,我们快点……”
“快点跑”说到一半,阳燧撬开烤干的泥壳,鹿肉的浓香就溢出来。
系统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陶罐里热腾腾冒白汽。汤汁鲜亮,肉块肥嫩,里头藏着的米饭叫汤裹着,烤出一层焦脆的锅巴。
系统:“……”
险恶。
很险恶。
阳燧不怕烫,趁热端回来,倒进陶盆,又拿白面饼给祁纠:“能不能吃得惯?”
这是他能找到最像中原的吃食,米和面饼都是找商人换的,因为跟中原不接壤,胡商开价很高,这样还换不多。
除了这些,还换了些种子,有稻谷、麦子,还有几包不同的菜籽。
那胡商跟他讲,人家汉人耕田为生,这些都能自己种,埋进地里浇点水,往后要吃多少就有多少。
阳燧被这套话唬得心动,在心里想,毕竟以后的日子很多。
那么多日子,他要是能学汉人的办法,开一片地,就能一直做出中原的饭菜。
阳燧还换了个中原的小白瓷碗,早洗干净了,拿过来盛了肉汤米饭,低着头,和竹筷一起递给祁纠。
他看着帐上的影子,中原人吃饭也细致斯文,不像草原上大快朵颐,那双手干净从容,是拿笔的手。
他应该再去猎头獐子,问问胡商,换点“笔墨纸砚”回来。
阳燧记下这件事,拿起一张面饼看了看,咬了一大口,发现没什么味道,嚼了嚼就吞下去。
“吃得惯。”他听见影子的主人说,“好香。”
阳燧的动作一顿,抿了下唇角,三两口吞掉面饼,不自觉揉了下耳朵。
烛火明亮,帐外风声不停,鹿骨耳饰投在帐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阳燧的胆量比刚才大了,不再看影子,抬起头,偷偷看这个中原人。
汉人的马队偶尔过来收马,部落里不是一个汉人也见不到,但像这样的,过去从没见过。
把黎风用两张虎皮、一张熊皮卖给父王的中原马商,说这人本来该是状元,因为太年轻才被定成探花,跨马游街满楼红袖招,正经一等一的厉害人物。
商人圆滑,什么都能吹上天,说的话本来不可信,但这一番话,阳燧却觉得九成是真的。
“你是探花。”阳燧吃不惯麦饼,单手一撑,利落掠到火炕上,帮祁纠添肉,“探花是什么,摘花最厉害的人吗?”
他大概是说了句不太聪明的话。
琥珀色的眼睛有点惊讶,放下筷子侧头看他,接着就透出笑。
这种笑阳燧也没见过,像清澈澄透的蜂蜜,懒洋洋地在太阳光底下转一转,就慢悠悠淌出来。
“不是。”祁纠挺一本正经,“是种花最厉害的人。”
阳燧没想过还有人特地种花,愣了下,当成新知识记住,又忽然想起来:“种菜呢?”
祁纠拿过张麦饼,撕成小块,泡进肉汤里:“也厉害。”
“我买了种子,你教我。”阳燧的眼睛亮了亮,“我和你学。”
阳燧攥着指节,等到一等一厉害的中原探花点头,弯一弯琥珀色的眼睛,把手放在自己头顶,就彻底松了口气。
等他种出米,种出菜,就天天给黎风做中原的饭。
有了中原的饭菜吃,就会愿意住在这,不会想家了。
祁纠揉揉他的头发:“叫师傅?”
阳燧没回应,倒是撑着胳膊,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
离得近了,更能看出少年尚显单薄的身形,在山林里摔打着长起来的筋骨结实强韧,凶悍内藏,像把好刀。
阳燧喜欢祁纠身上的味道,贴在祁纠的肩膀上,低声问:“这个要泡?”
他看着祁纠手里的饼,原本干燥噎人的麦饼叫肉汤一泡,果然肉眼可见的有了变化,看着就好吃了不少。
“不少做法。”祁纠挑了块泡好的,夹起来递过去,“以后慢慢教你。”
阳燧抬起黑眼睛,看了看他,快速收回视线,衔走了那一小块肉汤泡饼,学着祁纠的样子,放慢速度咀嚼。
……以后。
阳燧懂“以后”的意思,这是个好词,代表日子还有很长。
阳燧喜欢这个词,也喜欢肉汤泡饼,面饼还有一点韧劲,蘸饱了鲜香的肉汤,滋味很足。
都说汉人会做吃食,琢磨出不知多少稀罕饭菜,原来真有这么多门道。
他可以一样一样学。
阳燧把饼咽下去,陪着祁纠慢慢把饭吃完,收拾妥当,拧开酒囊灌了两口酒。
烈酒香传出来,祁纠有些好奇,刚看过去,酒囊就被阳燧的手掌盖住。
“你不能喝。”阳燧说拧上盖子,“这个太烈。”
草原上的孩子从小把酒当水喝,要活血、要壮胆,更重要的是御寒,夜里风冷,是真的能把人冻到醒不过来。
阳燧喝酒是为了活血暖身,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会儿,等月上中天,就到了打猎的时候。
只要不怕黑,打猎这事最好在晚上。鹿、獐子、野猪都在夜里活动,出来觅食饮水,只要在水潭边埋伏,就能有收获。
说不定能弄回来只小狼。
不过他得先把初来乍到的汉人哄睡。
这是成亲的本分,阳燧特地向族里的老人问过,人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难免不安,不可能睡得踏实。
阳燧在这片草原长到十七岁,还没离开过这座山,难以体会这种心情,却知道黎风一定不好过。
“我买了书。”阳燧想了办法,翻出从胡商那买的几本汉籍,交给祁纠,“你能给我读吗?”
他会说汉话,是因为要跟汉人的马商做生意,但并不识字,不知道上面的具体内容。
胡商说是好书,放心看,看了准能让人睡得着。
祁纠伸手接过来,翻开看了看。
阳燧帮他把烛火调亮,身上因为酒暖和了,就解了靴子,钻进同样烘得干燥温暖的被褥。
他其实有些紧张,但随手翻书的汉人探花并不介意,低头看见阳燧靠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就弯了弯,把暖炕分给他一半。
阳燧拎着被子,小心掩了掩,垂着头低声问:“难不难受?”
“不舒服就说。”阳燧揉了几下被角,“我们习惯了,有地方就睡……”
草原上没那么讲究,天当被地当床,铺点稻草就算条件不错。
遇上来得突然的暴风大雪,为了取暖,人和人、人和马睡在一起,挤在羊群里睡,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阳燧听汉人马商说,在中原,“同塌而眠”是件大事,要关系特别好才能做。
……他们特别好了没有?
阳燧没把握,又去盯帐篷的影子,心跳得有点快。
少年身上还有烈酒的香气,混着干净的皂荚味道,也不知道反复洗了多少遍,衣服上还有很努力熏出来的艾草香。
他穿惯了猎装,对汉人的服饰也不熟,低头的时候,没系牢的领口就又乱了套。
“不难受。”祁纠温声说,“别动。”
阳燧屏着呼吸,任凭祁纠给自己整理吉服,看着那些白皙颀长的手指,心想这一句实在没必要。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动,也有点想不起来怎么动。
衣襟复杂到眼花缭乱的系带,在那双手里变得格外服帖,整件衣服被祁纠整理妥当,比之前顺眼到不像同一件。
要是叫那胡人的奸商见了,一定还要把价钱再翻个番。
祁纠整理好最后一点衣领。
阳燧身上也有不少疤,全是骑射打猎遇险留的,最凶险的一次叫熊拍在左肩,一路扯下来,离心口不足一寸。
颈侧还有片很显眼的旧伤,被衣领掩着,像是什么猛兽撕咬的牙印。
祁纠问:“怎么弄的?”
阳燧一口气憋到要撑不住,总算等到那种奇妙的古怪触感结束,长长松了口气,抬手摸了下:“狗咬的。”
他现在可没那么弱,狗咬不了他,这事是十来年前,阳燧小时候的事。
他兄长养的两头獒犬,从小拿生肉驯养扑咬撕扯,凶恶异常,不知道怎么受了惊,就拿他当了猎物。
阳燧那时才几岁,险些叫那两条恶犬活活咬死,不知怎么命大,叫一群黑压压铺天盖地的乌鸦救了。
他们这里也有乌鸦,但没有羽毛那么黑、喙那么利的。那片鸦群大概是迁徙时偶然停落,守到他脱险就离开,阳燧后来一直在找,也没能找到。
“你放心。”阳燧把刀给祁纠看,“我现在很厉害,打得过豹子,他们害怕我拼命,就不敢动你。”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阳燧现在不觉得他是萨满了,这种感觉习惯了就不奇怪,反倒舒服,容易上瘾。
阳燧垂着眼睛,抿了下唇角,解下那件高价买回来的暗红缂金丝斗篷,披在祁纠身上。
斗篷买得刚好。
也有些不刚好的。
比如斯斯文文的汉人看起来瘦削单薄,身体又不好,居然比他个子高。
祁纠坐起来,倚在铺了熊皮的宽大凭几上,一手拿着那卷书,空着的手还能轻松揽住阳燧的肩膀。
阳燧对这样的姿势陌生,有点不自在,但更想让祁纠适应这里、睡得着觉,就别别扭扭蜷着,抬头问:“书上讲什么?”
祁纠翻了一页:“小白狼大战恶獒犬。”
阳燧睁圆了眼睛。
系统:“……”
系统实在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暂时停下有关师傅和徒弟一个被窝的草原相关习俗研究:“真的?”
“假的。”祁纠给它看,“少林寺秘籍之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系统:“…………”
得找着这个胡人奸商,看看阳燧到底被坑了多少钱。
祁纠没照着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随口慢悠悠编故事,讲了只跟着乌鸦群流浪的小白狼,一路跋山涉水历尽艰辛,跌宕辗转地找路回家。
阳燧没听过这种故事,不知不觉听入了迷,靠在祁纠肩上,身上被温暖浸着,居然渐渐生出点从没有过的放松困意。
他拿了两块打磨光滑的羊骨头给祁纠,和祁纠商量,能不能让小白狼再见乌鸦一面:“回家是不是很要紧?”
“有时候是。”祁纠收好羊骨头,摸摸他的头发,“没离开过这儿吗?”
阳燧摇头,打了个哈欠。
他没离开过这地方,草原部落的确有迁徙的习惯,但旧址一定要有人守,否则草场就会被占。
阳燧从小就被留下守草场,所以他的帐篷有暖炕。
“很漂亮。”阳燧说,“下大雪,全白,看不到边。”
祁纠问:“你自己守草场?”
阳燧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是真困了,枕着胳膊,埋进祁纠肩膀。
他从小就自己守草场,雪把能看见的东西都盖住,只有他的帐篷,天也是白色的,这种感觉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只是。
他很想再见一次乌鸦。
月上中天,银白色的光芒从帐篷缝隙里透进来,风呼啸着张牙舞爪。
阳燧困得睁不开眼,听见祁纠合上书页的声音,动了动:“不讲了吗?”
“讲完了。”祁纠把书放在一旁,熄掉烛火,“在这里结局。”
阳燧没听清,立刻追问:“结局是什么?”
他被莫名熟悉的暖意拢住。
模糊的记忆松动,被雪覆盖的草原群山,黑漆漆的乌鸦落下来。
“乌鸦回来了。”
祁纠说:“来见小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