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宙斯独自回到帝国。
没人察觉出异样——宙斯原本就经常独自出行, 那艘飞艇人人都认得,从飞艇里出来的人也一样。
沉默、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冷鸷到叫人胆寒的影子。
更没人敢多嘴去问, 一起失踪的提尔·布伦丹和芬里尔去了什么地方。
……那种情况下, 暴怒的宙斯能做出什么, 跟着他的特工比谁都更清楚。
一个叛国的罪人, 一个被拐成同党的失格特工,被执法处的处长秘密带走, 亲手处决、毁尸灭迹。
在执法处, 这不是稀奇的事。
唯一在场目睹了部分真相的军医,刚做完修复声带的手术, 悬心吊胆地在家躲着,没几天就收到调令,被派去了边缘星系“养病”。
……
有打听出来点“机密消息”的,半真半假传言,说是这个倒霉的军医不幸地在现场, 看见了宙斯丢脸的全过程。
“怎么丢脸的?”政府大楼里, 有闲人悄声问, “难道宙斯还真对付不了一个beta?”
“什么叫‘一个beta’——那可是提尔·布伦丹!你看没看演习直播?”
“别提直播了,谁还敢看?你没看军部那些高层?气得像群被抢了骨头的疯狗。”
“那还不是他们没用,叫提尔·布伦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不是两个人吗?我听说还有个小alpha副官,一直跟着他的……”
“嘘。”立刻有人制止, “说军部几句也就算了, 说执法处, 不要命了?”
事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传言乱飞……但至少绝大部分人已经知道, 那个跟着提尔的副官,其实是执法处派出来,奉命监管和折磨重刑犯的特工。
到这一步,宙斯为什么暴怒,脸丢在了什么地方,自然也不难推测。
毕竟只要看那个小alpha的眼睛,就已经能说明一切。
爱意是比杀意更难隐藏的东西。
最前途无量的特工,被犯人迷得神魂颠倒,是执法处的丑闻,也是宙斯不可能允许人提及的死穴。
“……可怜。”有人低声唏嘘,“为这个丧命。”
“也不一定可怜。”又有人说,“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被处决,一起赴死……说不定是件很享受的事。”
这话听得好几个人瞪圆了眼睛。
这些人都在政府里工作,因为演习和国诞日忙得团团转,没看过直播,简直难以置信:“有这么夸张吗?”
“不夸张。”一个研究员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看了看外面灰沉沉的天空,“Alpha本来就是这样的。”
Alpha本来不是只知道好战,只知道侵略、占有和毁灭,仿佛被欲望掌控的野兽。
易感期也好、热潮期也罢,alpha天生就渴望于找到一个能为之交托生命的存在,一件事、一个意义、一个人,为了这个活,也为了这个死。
这种炽烈到不留余地的感情,才是alpha存在的证明。
“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死,芬里尔特工一定会愿意。”
“我羡慕他……不说假话,我真羡慕他。”
那个研究员说:“其实私底下,很多人都——”
话说到一半,聚在窗边聊天的几个人就都变了脸色,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霎时间没了动静。
“宙斯”站在走廊的尽头,负着手,不含温度的、仿佛在打量死物的视线扫在他们身上。
那双眼瞳分明漆黑,却又因为太过冰冷,在惨白大亮的顶灯下,显出一种冰块般的冷淡透明。
透明到空荡苍白,什么都容不下,也什么都不在乎。
研究员被失温的淡漠视线拎出人群。
旁边几个人慌忙躲远,不迭撇清干系,眼睁睁看着凶神恶煞的执法处特工扑上来。
没人在意一个研究员的消失,执法处这些年,也没少让人这么“凭空失踪”——这些消失的人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大概叛国。
怎么叛的国、叛了哪个国,不清楚,也没人敢多问。
连提尔·布伦丹都死在这些人手上——当着几乎全国人的眼睛,悍然把人从演习中途劫走处决,哪怕超过半数的人都投了豁免票。
又有谁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不是没有不满滋生,但解决不满的人,永远比解决不满容易得多。
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头一天还在上班,第二天就举家失踪……执法处的狠绝手段,从来都叫人闻风丧胆。
一时间人人自危,没人再敢提起芬里尔,也没人再敢说起“提尔·布伦丹”这么个名字。
原本激烈冲突,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暗流,就这么变得平静,平静到仿佛死去的火山。
冰冷的岩浆流动,缓慢无声。
……
“你家狼崽子干得挺不错。”
系统被强行绑架,在遥远的星舰上给祁纠写信:“你跑哪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祁纠也进不去缓冲区,内线聊天不能在角色退场后使用,只能靠漂流瓶跟它联系:“再等等。”
系统愁到漏墨,一不小心弄坏了一整张草稿纸。
执法处处长到处抓人,把内阁议会全弄得乱七八糟。系统也被迫跟着日理万机,每天不知道要写多少字,累得晕头转向。
握着钢笔的手停下书写,把钢笔托在手里,逐处检查。
……说实话,系统偶尔一晃神,都会觉得这双手的动作、架势有那么些像祁纠。
一意孤行的“执法处处长”也一样。
系统签署了数不清的密令,这其实是个相当明确的阳谋,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绝大多数被发配到198号星球做劳工采矿——也就是帕洛马尔。
“帕洛马尔绞肉机”的帕洛马尔。
这个偏远、一片疮痍、偏偏富含矿脉的地区,正在发展出独立武装的雏形。
针对执法处处长的刺杀也越来越多,彻底激化的帝国矛盾,逼着越来越多的人活不成,不得不从麻木里醒过来。
这些人又要分类,有些是反抗者,有些是被掠夺的战俘后裔,有些是被抹去身份的遗民。
于是也有些人,开始因为“血统原罪”遭到剔除,陆续被打发去那颗有宝蓝色鸢尾的星球。
他们在的这艘星舰,就是用来押送最后一批被放逐的遗民的——三年来,叫无数人畏惧又恨之入骨的执法处处长,还从没涉足过这颗星球。
……
一次都没有。
芬里尔低声问:“累了?”
钢笔没法回答他,笔尖幽怨地弹了弹,往他手上渗了一大块墨水。
“抱歉。”芬里尔说,“该让你多休息。”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旁,拆卸开零部件,冲洗钢笔的墨囊。
窗外是漆黑的宇宙星空,窗户上映出人影,裹着厚重披风的特工头子,阴沉苍白,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漆黑瞳孔平静,这是种不会起波澜的漠然平静,阴涔涔扫人一眼,就能叫人竖起全身汗毛。
演了三年的执法处处长,他比宙斯更像宙斯。
芬里尔低头冲洗钢笔,接水滤水、软绒擦拭,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在他擦拭到笔尖时,特工将房间门规规矩矩敲开,新捉到的刺杀者被押进来。
“你说你是298号星球的原住民。”背对着门口的执法处处长问,“属实吗?”
有宝蓝色鸢尾花的星球——这颗星球是真的没有名字,只有编号“298”,从未出现过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回到帝国后,阿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遍了所有关于298号小行星的监控记录。
没有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遗民带走了相当一部分军事、医疗相关的尖端科研成果,反探测能力同样强于帝国。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回到提尔·布伦丹的小屋,用尽特工的一切技能,分析了所有的布置和摆设。
他在小屋里待了三天,找遍了所有可能藏有情报的地方。
连那只白色短绒犬科动物抱枕,也被他全拆开,一块棉花一块棉花地排查,针脚的疏密,短绒方向的规律……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提尔·布伦丹与其他人联络的迹象。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提尔·布伦丹实在是个太优秀的特工,为了防备执法处不择手段,未雨绸缪,早就销毁了一切证据。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想尽办法修缮那个抱枕,很不成功,修好后没人认得出它是动物。
抱枕毁于一次刺杀,他原本一直随身带着它,因为体型和原本的宙斯有差距,这个抱枕被用来填充身形。
过去的三年里,那是最可能让他毙命的一次刺杀。
有人近距离引爆了油罐车,地狱般的爆炸把附近的半条街都夷为平地,无数锋利碎片迸溅,飞射速度远超子弹,泄漏的燃料汹汹燃烧了一整天。
他从昏迷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爬出火海,前胸后背的要害全被一个抱枕护住。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一种是这个抱枕用了特殊科技纺织的布料,防弹防火,甚至能近距离阻隔击穿钢板的碎片。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但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如果是前一种,老师的灵魂在看不见的地方护着他……他就必须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
要煮饭煮菜、吃零食、偶尔吃糖,要每天都睡觉,喂乌鸦、喂鸽子,要每个星期至少保持十分钟的笑容。
阿修把这十分钟的笑容时间,放在那间小屋里。
那片代替监狱的住宅区,因为“性情大变”的执法处处长开始热衷于把人流放去挖矿,逐渐荒废,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居住。
荒废的地方会被杂草包围,会长出荆棘,也会迅速被风雨侵蚀。
原本就以灰色为主体的废弃空楼,迅速变得斑驳诡异,夜里风穿过碎玻璃,呼啸声仿佛呜咽。
但这也令人安心,尤其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特工。
阿修每十天会给自己一天假期,窝在重新收拾好的小屋里,模拟和重现那天发生的一切,煮一锅菜、切一个干面包,看那部录下来的电影。
依旧看不懂,依旧还是会困到睡着,依旧梦不到老师。
梦不到是好事,这里分出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潜意识作祟,另一种是老师还活着,活在这片宇宙的某个地方。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
“他不是298号星球的人。”
押送犯人的alpha特工开口,帽檐遮着眼睛,打破寂静:“那个星球本来没有人,处长。”
修·芬里尔看向窗外。
他已经离这颗星球很近。
他记得坐标,记得留下他的老师、他的同党和共犯、他的爱人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没有巧克力豆和金币,只有鸢尾花。
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他暂时无法抉择。
——有些其他的事等着处理,不能再拖下去。
这趟航程其实相当不平安。
察觉到不对,想要甩掉这个执法处的疯子,不想被拖着毁灭的内阁和议会,频繁派来杀手——初具雏形的独立运动组织也在做同样的事。
只不过……后者的手段单一,笨拙粗糙,还很不成气候,需要有人引领和教导。
比如借着押送“新捉到的内阁杀手”……扮演成执法处特工,自以为天衣无缝混进来的年轻alpha。
星舰忽然剧烈一震。
遇袭的警报毫无预兆响起来,紧急防御的灯光忽明忽暗,接二连三的爆炸猝然轰响,或远或近,炸开刺耳的金属嗡鸣。
芬里尔依旧垂着视线,恍若未觉,背对着门口,一丝不苟地擦拭干净笔尖,把钢笔重新组装妥当。
年轻的alpha刺杀者握紧军刀,仇恨地盯着他,黑眼睛里像是烧着烈火。
听见爆炸声,刺杀者把那个五花大绑的内阁杀手一扔,趁他不备,抄着军刀满眼杀气地扑上来。
芬里尔反握切面包的餐刀,架开他的刀。
刺杀者手里的军刀受震脱手,另一只手立刻变出枪,却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枪管就猛地一偏。
一枚纽扣击偏了枪口,只差一丁点,就要嵌在枪膛里。
刺杀者脸色变了变,如临大敌地后退,死死盯着这个执法处处长,也盯着这个人手里多出的银灰色9mm口径配枪。
芬里尔有些懊恼地蹙眉,低头看着右手,弯了弯自己的手指。
星舰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已经有要坠落的趋势,刺杀者刺杀不成,已经不能再跟他纠缠,边后退边冷声说:“好日子到头了……处长先生。”
“你犯过的罪行,该去那个世界接受审判。”
刺杀者边后退边说:“你早就该去。只有懦夫才会偷生,我们会送你去见死神……”
阿修问:“能送我去见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已经退到逃生口,愣了下,有些错愕:“什么?”
舱内完全失控,火舌已经舔进去,滚滚浓烟里,那个身影还在问:“我会见到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只觉得莫名其妙,用湿布捂住口鼻,由逃生口一跃而出,打开辅助降落装置。
……
系统隐约觉得不妙,一口气给祁纠发了一百个预警漂流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系上小降落伞投出逃生口。
修·芬里尔收回视线,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因为死亡,一种是因为爱。
他无法选择。
……于是他相信,他能见到提尔·布伦丹。
“劳驾你陪我了。”阿修对那个杀手说,“我想给你讲些故事。”
他还没来得及看内阁这次派来刺杀自己的杀手——沦落到能被独立组织的人抓住,估计也没什么本事。
星舰眼看要坠落,针锋相对到这时候,也没了多少意义。
他打开这个人被反剪着绑住的星索,解下手铐,绕到面前,弯腰去扶这个拙劣的杀手,却忽然僵在原地。
修·芬里尔:“……”
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
拙劣的杀手被五花大绑了半天,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手不麻腿不酸,撑了下地面,就盘膝坐稳。
“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执法处处长,看着自己落在那片琥珀海里的狼狈影子。
不会动,不会说话,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有……很多种可能。
很多种可能。
阿修盯着他,无法思考,喘不进气。
提尔·布伦丹坐在他面前,相当没安好心地抬手,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我的钢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