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所三进的大宅院,屋前是树,院中有井,前院和后院中间带个小花园,种着些花木,还有个养着几条锦鲤的小池塘,倒是颇具意趣。
王阡直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牙人,一路走一路介绍。
“您看这院子里的花木,虽杂了些,但枝根粗壮,一看就是主人安心养护过的,还有这池塘,面积不大但里头的都是活水,里头五颜六色的鱼好看吧,乃是这宅邸主人花了大价钱弄来的,说这叫什么番邦锦鲤,兆头好,招福招寿的,这不养了几年,宅邸主人的木材生意就做到了南边,举家也跟着迁了去,就托小的把这院子给租了。”
“小的原本想给这好宅子找个长租的,至少也得是半年一年吧,可您几位是王相公的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呢……王相公找到小的说务必找个静雅清幽的好地儿,小的寻思着再没比这松柏胡同更清幽的,再好,那就得往达官贵人住的青鸾胡同去寻了,但咱横竖只租它一个月,代价太高也没必要不是?几位相公夫郎娘子,您瞧瞧这宅子如何,可不可心?”
说实话这院子的确好,挑不出毛病,但叶峥主要咨询家人的意见:“爹娘清哥儿,你们觉得呢?”
云爹云罗氏说不出不好来。
自然是好,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恁好恁漂亮的屋子,只是好屋子自然有好价格,这得多少银子一个月啊?
云清说:“那几尾鲤鱼寓意好,花木也长得好,阿峥可以在树荫下看书,累了换换眼睛。”
云清的想法主要以叶峥为主,阿峥平日读书够累了,能缓解一点疲劳也是好的。
这就是满意的意思,叶峥心里有数了。
叶峥盘算了下带出来家当,在村里建房花去一些,往来应酬又花用一些,来时路上也零碎用了点,又买了骆驼住了店,个人买了点小玩意,除开这些身上满打满算该有四百两银子的。
这点银子在溪山村自然是妥妥列入富豪行列,但在京城实在不算什么,俗语有云,京城居大不易,在京城地界稍好一套屋子也不止这个数,若要长期住在这里还想维持生活质量,这点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但他们如今又不是要将宅邸整个买下,只是租一个月,纵租金高点也不是承担不起。
如果没有看到这栋宅邸,没有看到家人眼里的喜欢,叶峥可能会提出再看看其他小点但更划算的,但既然因缘巧合看到了他就不打算将就了,银子这东西花了想办法再赚就是,再没比什么让家人舒服更重要的了。
思及此,叶峥问牙人:“这屋子一月租金多少?”
那牙人满脸堆了笑:“哟,不论银子,只要相公满意,其余事宜小的自会办好,包您放心。”
牙人这话一出,叶峥就明白了,王阡直肯定是提前吩咐过不叫说或者根本已经付过了银子。
叶峥不想在牙人跟前和王阡直扯皮打嘴仗,以免王阡直觉得丢了面子。
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把话藏进肚子里过后再说。
牙人来前是做足了准备,好地段的房源精心预备了三套都自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般两般人来问那是不拿出来只肯给次一等的,现在想着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将王阡直吩咐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三套宅邸都是手头的最优,尤其是先领叶峥他们来看着这套,更是优中之优,是他藏着的杀手锏,备着专职讨好贵人用的。
他们做牙人这行的,三教九流什么人什么事都能遇见,能有机会与城防卫所的王小旗交个好,那是倒贴钱都愿意的,所以给了很公道的价格,几乎没抽头,王阡直也不墨迹,直接和他说明领了来要租房的乃是王家的贵客,介绍房子的话多说,问起银钱就闭嘴,一分都少不了他的,牙人自然满口是是是地应了。
租赁凭书一应都是准备齐全的,只要跟着往衙门一趟盖了印书这件事就算办成了。
牙人心里高兴:“去衙门加盖文书不用全去,派一个相公做代表去了就成,老太爷夫人和小公子们只管在这里逛逛看看,里头已经着人打扫过,一应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便是马上搬进来也使得,若哪里觉得不可心或再想要添置点什么,开了偏门右转五十米就是铜鼓大街,街上什么都有。”
叶峥和家里人说了声,让他们不要受累跟着跑,在宅子里看看还缺什么,他自己去一趟衙门办手续就成。
……
衙门办这种租赁文书的速度很快,凭书一式两份签上字,加盖打印,租赁合同就算完成了,受大启律法保护。
出了衙门,王阡直仍旧驾车将叶峥送回松柏胡同,王阡直知道对方一家子也许要商量搬家或者其他事宜,自己一个外人搁中间不方便,就主动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又说了自己在城防司的第几卫队,叫叶峥有事尽管找他,到城防司的门口直接说名字就行。
叶峥微笑点头,说了谢。
离了松柏胡同,王阡直呼出一口气,略带得意道:“此事我办得还算不差吧,回去说给大哥大嫂,必然也是满意的,好歹也是救了我家元宝的大恩人,提供恩人一家落脚地,这也是该当的——”
正自言自语着,手往旁边的马鞭上一伸,忽然碰到个硬硬硌手的布包,拿起一瞧猛然瞪大眼,那布包里赫然是一些碎银子,惦着分量估摸得有十五两之多!
十五两银子租一个月,该差不多了吧,叶峥这么想着,也呼出口气往里走。
另一边,王大通见自家二弟走进院子,不由奇怪道:“不是说今天要带叶老弟一家看房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阿弟偷懒,没有带着多看几家?”
“哪能啊,主要是叶老弟一家随和不挑剔,再者那房乍一看也的确不错……阿兄放心,我都吩咐过了,谅那牙人也不敢弄鬼。”
说完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拿出那布包里的散碎银子给王大通看。
王大通牛眼当即瞪了起来:“你咋就收着了?该扭头送还回去啊!”
王阡直苦笑:“云老弟当着人不说,后头把钱悄悄塞马车上,就是既不想拂了我的面子,又不想我们送还,我想着纵送回去了也是一样的结果,也没没多费这个事。”
王大通感慨:“叶老弟是真君子,既这么着就算了吧,不过银钱上可以算了,其余地方可不能,他们到底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你叫手底下的人多往松柏胡同口附近巡逻巡逻,那些惯常愿意欺负外地人的青头地痞也打声招呼,别让扰了人家读书清净。”
“这还用阿兄提醒?早说下去了。”
叶峥回来的时候,一家子早兴头头看过宅邸格局,小豆子在花园跑来跑去,摸摸这颗芍药,探探那朵月季,云爹则正在规划这院子里除开花木外还能种点啥,白撂着也是撩着,云罗氏和草哥儿正在讨论这家的厨房,是一排三个联灶,两个大汤锅,无论是做菜还是烧水都很得劲儿,速度也比那单灶快多了。
叶峥莫名好笑,就是个短期住宅而已,瞧这兴头是当做自己的家规划了,不过他没有过去说话扫兴,就微笑听着。
然儿抱在娘手里,安儿已经能扶着在路上走两步,云清掐着安儿的小腰让他信步走,他就倒腾着小胖腿要走到小湖边看鱼鱼。
叶峥走过去从云罗氏手里接过然儿,小心提着他的咯吱窝,让他也学着哥哥样走走,锻炼锻炼腿劲儿,云清站湖边一边护着安儿不要踩到水里一边给然儿鼓劲:“来阿爹这里,过来呀,看鱼鱼。”
然儿就倒腾着小腿,由叶峥给支撑着,慢慢挪过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湖边和阿爹哥哥会师。
云清单手圈着小腰把安儿往岸边提了提,问起租金的事,叶峥就把王阡直那边大致安排和自己怎么化解给说了。
云清点点头:“该当如此,我们又不是付不起,不好白占人家的。”
对于一给就是十五两这种事,云清没发表任何意见,他无条件信任叶峥,叶峥给多少就是多少绝对有理由。
叶峥见然儿站累了小身子直往自己腿上挨,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拍了下小屁股:“你看哥哥走得多好,我们然儿是个小懒虫。”
云清也提了安儿抱起来,夫夫俩一路走一路说,云清已经大致看好了朝阳又亮堂的一间房给叶峥读书写字用,叶峥说清哥儿决定的肯定都好。
要住进一家子人,再齐备的屋子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两人又说有什么缺的,要添置什么。
这宅子有一扇偏门开在西面,五十米就是胡同口,直接连通热闹的铜鼓大街。
对青鸾胡同里的达官贵人来说,出入都是轿马侍从,采买有下人,自然是离得市井生活越远越显高门大户的姿态,所以只要那实在囊中羞涩或者品级不高的官员才会落户松柏胡同,有点能耐的挤都要挤去青鸾胡同,到时候同僚起道家庭地址,一说青鸾胡同的,人家自然高看一眼。
但离市井不远这个缺点在叶峥看来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优点,他家又没有下人奴婢,草哥儿虽口里叫东家,云家人也没拿他当下人看,云清一向当他半个弟弟,叶峥准备培养成预备役管家,如今住在这里便是买把葱买根筷子都是家里人亲自去,少走几步路好得不能再好。
既不用买大件,只需添置小东西,几人商量过后决定今天就搬进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去客栈拿行李的时候在路上购买,到时候瞧着什么东西少了,再往铜鼓大街去买也来得及。
搬进松柏胡同的宅邸后,叶峥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考冲刺时间,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自然是非常大的外挂了,但要在全国赴考的几百个举子中脱颖而出,依旧不容易,可此事没有人可以帮他,只能靠自己努力。
云清瞧着叶峥每日头悬梁锥刺股,觉得心疼,听人说鱼头补脑,就每日早起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来熬汤。
叶峥每日都喝云清亲手端来的云罗氏熬得浓浓白白的爱心汤,喝两口就仰着脸巴巴承诺,眼波又俊又乖:“清哥儿,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当进士夫郎!”
云清倒不在意这个,但为了让叶峥提起精神,还是配合地拍拍他的脑袋:“好,我等着阿峥让我当进士夫郎。”
叶峥就三两口喝干鱼汤,觉得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可以一口气再做它十篇策论。
京城的三月比溪山村体感温暖些,清晨和太阳下山后要披袄,正中午太阳下穿个夹的就成,安儿和然儿也脱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一个冬天捂得白玉伶伶的小手小脚来。
如今安儿然儿的腿脚都有力了,可以自己扶着床站不用人在后头借力,云罗氏也可以腾出手来做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只要做活功夫时常看几眼不叫撞了摔了就成,偶尔站累了坐个屁股蹲也不是很要紧,村里谁家小孩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老话说这样的小孩身体好皮实。
云清瞧着叶峥这些时读书辛苦,胃口也一般,白天出门买菜的时候就老想着寻点什么给他进补,有一回问起叶峥有什么想吃的时候,叶峥正读一篇地理志换换脑子,瞧见上头的蜀山昆仑等字眼,开玩笑般顺口来了句钵钵鸡。
云清没听过钵钵鸡,便问这是种什么鸡,何种做法,需要老鸡嫩鸡,肥还是瘦,说清楚了他好去买来叫娘做给阿峥吃。
叶峥便放下书细细给云清解释了:钵钵鸡并非鸡的品种,乃是一种美食小吃,做法是将各类食材切小焯水煮熟后,熬一锅浓浓的香汤,将食材放进去浸泡入味,想吃的时候夹起来就成。
钵钵鸡的食材也很方便,常见的青菜莴笋豆泡豆腐腐竹,鸡肉鸭肉鸡爪鸡头鸡心鸡肝,肉丸肉片肉香肠竹笋莲藕海带,不拘食材,只要有喜欢吃的就可以放进去浸泡入味,再夹出来吃。
叶峥本来只是随口一说,逗着云清玩,这大启朝哪儿来的钵钵鸡呢?
但随着和云清越说越多,肚子里那股馋虫真的升了起来,把书往桌上一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决定出门去铜鼓大街走走,家里每个人都去过铜鼓大街,回来都说热闹,连两个小的也被抱出门过,家里唯一没去过的人就是抓紧分分秒秒用功读书的叶峥了。
“阿峥不看书了?”云清见他起身就问了句。
“今天下午不看了,接连看了几天看得我腰酸背痛,眼都花了,出去逛逛清醒下思维。”
云清听叶峥这么说,追问:“阿峥腰酸背痛?那还是别出去了,躺床上我给你按按。”
叶峥笑:“用不着,这又不是下地干活累的,主要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导致的,活动活动就松快了,走吧,我们去铜鼓大街,看看买点什么回来做钵钵鸡,晚上叫爹娘和安儿然儿也尝尝鲜。”
云清说好,二人牵了手从偏门出去,沿胡同往外走,叶峥他们家附近还很安静,走大约三十米就隐隐约约听到了敲梆子和车马声和隐约人声,一走出胡同口,那坊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铜鼓大街和叶峥他们第一天住客栈那边不同,这条街的特点就是鲜活,街两旁除了门脸店铺还有不少摆摊的和拉了车沿街叫卖的,一看就知道铜鼓大街这里,才是普通京城老百姓的市井生活。
这种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叶峥连日温书的疲惫,叫他精神一振,忙忙拉着云清的手走上前融入了进去。
不亏是京城百姓的坊市,卖的东西种类比叶峥他们平安镇上多多了,就连香料铺子里的香料和药材铺子的药材种类都多了好几倍,叶峥在香料铺子里找到了千里香和小茴香,如获至宝忙忙地买下了,依次又买了花椒、八角、草果、香叶、胡椒之类,又在药材铺子里称量了些白芷、丁香、豆蔻和陈皮,又买了干净纱布和棉绳。
有了这些东西,钵钵鸡的基础调味就齐活了,剩下来就是食材,在小摊上挑了两只肥肥的老母鸡,一大块五花肉,两个猪心,店主见他们买的多又捎上点猪肝猪肺给他们回家炖汤,这样荤菜就有了。
三月里蔬菜品种不多,但该有的也有,买了一把小青菜,一块海带头,旧年腌好的酸笋,一大块老豆腐并豆泡豆干豆皮等,一开始云清主动接去提在手里,很快云清的手满了,叶峥接茬提,叶峥的手也满了。
待再往前走的时候,被云清轻轻撞了下肩:“阿峥,提不下了,要还有想的,等我回家放趟东西再来。”
买买买上了头的心灵的叶峥这才注意到,已经买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了,这些菜等闲三两日吃不完,这才恢复理智,眼巴巴瞧着云清:“好像买多了。”
云清一笑:“无事,阿峥不是说了,钵钵鸡要食材的花样足够多才好吃,买了这些可够多了?”
“够,足够了。”
于是两人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