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分钟,陈礼延可以换三种不同的方式叫他——彭彭,宋景明他学弟,彭予枫。
丰富程度超乎彭予枫的想象,毕竟他在公司里只被人叫做彭予枫。
但不管怎么样,彭予枫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被人耍了。陈礼延是在故意耍他吗?
不。不是。
陈礼延脸上的表情,以及他描述“狗偷外卖”这件事上所用的语言,再结合之前他朋友圈里的“民间吃花甲行为艺术大师”的照片……事情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确是认真的。陈礼延是认真地观察这件事,再认真地转告给彭予枫。
然而如果是认真的,问题不是更加严重吗?
彭予枫左思右想,张了张嘴,问道:“您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
陈礼延一下子乐了,大笑两声,配合地说:“我啊,几年了吧。”
彭予枫沉思道:“还是看看医生吧。”
陈礼延无奈道:“看遍了,医保余额不多了。”
彭予枫又打量陈礼延半天,最后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陈礼延看见他笑,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亮,又说:“彭予枫同学,你该多笑,笑起来很好看。”
管他笑不笑呢。神经。彭予枫收敛起笑容,淡淡地问:“你找我到底做什么?”
“没事。”陈礼延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觉得我俩挺投缘的吗?我今天过来附近办事,忽然想起你来了。你刚来这边,哥请你吃顿饭呗。”
投缘吗?彭予枫不觉得。他觉得不是他和陈礼延投缘,应该是陈礼延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很“投缘”。
“就我俩?我们单独去吃饭?”彭予枫的语气冷下来,扬起眉头问。
陈礼延的脾气则挺好,他爽快地说:“不啊,还有其他人……叫上宋景明也行,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对了,上回是你请他吃饭的吧,他脸皮厚,还让小孩请吃饭。”
“小孩?”彭予枫说。
陈礼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掏出手机,好像真的要打宋景明的电话:“我说习惯了。再说了,你……应该年纪比我小?还是你长得显小?”
“哎。”
彭予枫下意识地想让他别打,伸手阻拦的时候却触碰到陈礼延温热的手指,那微微的一触只是一瞬,可那一点感觉却古怪又刁钻地流进彭予枫的心里。
他立刻把手收回来,陈礼延对此浑然不知。
彭予枫想了想,把话题扯远:“宋哥帮了我忙,我请他吃饭是应该的……你别打电话。”
陈礼延哦一声,不去找通讯录的号码,只是说:“他就卖你个人情罢了,何况他那房子又不怎么样。你要么干脆有空把房子转租掉吧,可以租我的房子,我的比那间好。”
彭予枫没话可说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不知道陈礼延要做什么,他猜不到。
只见过一面,普普通通地加上微信,平时也没怎么聊过天,谁会直接在周五的时候就到他公司门口等他,再邀请他去吃饭?
巧合吧,嗯,巧合。
不对,不可能是巧合。
彭予枫推翻内心勉强的借口,无法说服自己。
所以……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上大二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男生。那是彭予枫时间最多的一个学期,没什么课,他就经常去学校图书馆自习,每回都坐同样的一个位置。后来有一次,他去完洗手间回来,彭予枫的书上被人贴了便签条。
那个男生也是这样说的,一起去吃个饭吧。
他很快和彭予枫表达了自己的心意,直白的,热烈的,完全不会拐弯抹角。两人暧昧地相处了一段时间,最后虽然没有真的在一起,但也算是一场久违的心动。
陈礼延也会是这样吗?他看出来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彭予枫的脑中在转瞬间闪过几个念头,一边又觉得除了喜欢自己以外好像找不到别的解释,一边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自己呢?怎么想?是不是觉得陈礼延的脸很好看?
彭予枫的思绪乱成一锅粥,这一刻是无穷无尽的人格分裂。
“走吧?”陈礼延又说了一次。
彭予枫看向他的眼睛,天还没黑呢,即使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但夏天的白昼是如此漫长。那些金色的光线从天穹坠落下来,透过云朵的缝隙,一直洒在陈礼延的眉眼处,像是无数闪闪发光的星尘。
“啊。”彭予枫发现一点以前没注意过的事情。
“怎么了?”
“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珠特别的……”彭予枫的话没有说完。
陈礼延却嚯的一下坐直了,一扫先前那副懒洋洋的神色,警惕起来:“你别说我是狗狗眼,你说了我就急。”
“啊?”彭予枫没想到对方竟会这么敏感,但他本来想说陈礼延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很深的灰色。
陈礼延笑了笑:“我受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形容。哎,别说了,再说都赶不上吃饭了。去吗?走吗?一会儿我再给你送回来。”
于是,彭予枫在闪烁的夕阳下看着陈礼延,迟疑地说:“好吧。”
真奇怪,他竟然……真的跟着陈礼延走了。
是在期待什么吗?彭予枫在心里问自己。
是对这个人感兴趣吗?是吗?好像也还好。
只不过,好像也无法拒绝。
在这个新的城市里,认识到的新的人类,这个人类看起来又很有趣。那么,他明天不用上班,吃个饭,耽误一点时间,也没事吧。
陈礼延终于说动了彭予枫,笑容更加灿烂,他快乐地从共享单车上下来,然后就近找了个地方,咔哒一下锁好。
正好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共享单车是抢手货,这边陈礼延刚锁好车,对面就冲过来一个妹子,飞速把那车给扫码骑走了。
彭予枫问:“我们走路去?”
他原本以为陈礼延是要骑车去的,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得再找一辆车,没想到人直接把“御驾”拱手让人。
陈礼延奇怪地看彭予枫一眼,说:“开车去。”
“这边没停车位,我把车停在隔壁了,这边。”陈礼延带着他过街。
彭予枫跟上陈礼延,两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最后的黄昏时刻仿佛终于快过去了,天边还剩下一点点光亮,不难想象,再过不久,啪——路边的街灯都会在同一时刻亮起。
彭予枫身高一米七九,离理想中的一米八就差那么一厘米的天堑,不过他也早已释怀。走在他身边的陈礼延要比他高一些,目测大约有一米八五。
陈礼延手指着对面:“有便利店,想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吗?”
彭予枫问:“所以吃饭的地方很远?”
陈礼延摇摇头,说:“也不是太远,过个江就是。”
彭予枫笑笑,说:“那我不吃了,谢谢。”
陈礼延把车停在彭予枫公司隔壁园区里,就在大门口进去的左手边,很好找……何止,是有点太好找了,那是一辆保时捷的……跑车?
彭予枫对车的研究不太多,只是Porsche的标志太过有名,但具体是哪个系列,他就不知道了。
“上来啊。”陈礼延笑道。
彭予枫坐上副驾,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要给宋景明发个信息,万一陈礼延这个人其实是个坏蛋,要嘎他腰子的话,这也算是留下的一条关键讯息。但等等,陈礼延都开保时捷了,应该不至于……吧?
“在想什么?”陈礼延一边把车开出去,一边问道。
彭予枫就这么说了:“在想你是不是坏蛋,是不是要嘎我腰子。”
陈礼延一愣,又笑起来,这回好像是真的被彭予枫戳到笑点了。
“宋景明他学弟……彭予枫同学,你好警惕。”陈礼延笑得眼角快有泪花,“电信诈骗肯定骗不到你。”
车子驶出园区,沿着导航开上园区附近的路,再上高架。
陈礼延说:“放心吧,这一路都是摄像头,何况……”
彭予枫说:“何况什么?”
陈礼延神秘地笑了笑,摇摇头。
陈礼延开车很稳,各种意义上。
彭予枫他爸年轻时候做过出租车司机,但开车时脾气总不好,经常边开边骂骂咧咧。有时候彭予枫打车,遇上的司机也会骂骂咧咧,彭予枫特别烦这个。
但陈礼延不一样。
他很悠然自在,不争不抢,预判能力特别好。周五的下班高峰期,开过最堵的那一段路,就要上桥了——银灰色的高楼和葱郁的树木从彭予枫的身边飞速掠过,然后,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视线顿时开阔起来。
那最后一点金灿灿的、流连忘返的落日余晖不停地旋转着,在遥远的江面上打着转,白日尽头,夜晚快要接替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彭予枫看得有些出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经过这里,他自己一个人拎着行李箱过来,是坐地铁的。地铁在江底穿过,哪能看到这番景象?彭予枫又想,原来他来这里已经快要一个月,却只是在家和公司两点一线。
陈礼延瞥了彭予枫一眼,嘴角翘着,忽然帮他摇下车窗。
江风吹进来,吹乱了彭予枫额前的头发。
陈礼延说:“你第一次来?”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说:“放点歌听听。”
彭予枫说:“怎么放?”
陈礼延略微抬抬下巴,说:“我手机连了蓝牙,你点开网易云就好了。”
彭予枫说:“行。”
陈礼延的网易云有一首放了一半的歌,彭予枫没看,直接点了播放,然后便听见一堆歌词中有无数应该消音的单词。
仔细再看,果然,标了E。
彭予枫说:“这首歌……”
陈礼延跟着曲调摇头晃脑,说:“啊,这首。我在抖音上刷到的,好多妹子都喜欢跳这个,前段时间好像国外挺火的。”
彭予枫说:“歌手蛮有名。”
陈礼延说:“是吗?听不懂,就是觉得性感。不过好像也有男的跳,那天不小心刷到一个,差点吓死我。”
他们已经快要开过这段桥了,那最后的一点日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失,晚风比刚刚更凉一些,夜色逐渐降临在江面上,桥上的灯光也逐一亮起。
彭予枫的心里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侧脸,问:“男生跳,有什么问题?”
陈礼延撇撇嘴,说:“太……卖弄了吧。说不出来,毛毛的。”
陈礼延还在认真地开车,他语气平淡,显然也只是在随口闲聊。
“不过现在好像的确很多gay,防不胜防。之前我有个朋友就是,一开始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坐副驾驶。”陈礼延又开始讲起故事,他好像天生有许多故事。
“然后你猜发生了什么?他忽然过来摸我的腿,把我吓得快要跳起来,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后来我就不敢跟他玩了,太恶心。”
“拉黑前顺便把他骂了一顿。”
陈礼延毫无知觉地讲述着,彭予枫却觉得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紧。接着,又有一种近似牙酸的感觉,慢慢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缠绕着他的胃、他的心脏。
下一刻,他们终于来到了江的对岸。
“陈礼延,能方便停一下车吗?”彭予枫的脸色不太好。
“嗯?”陈礼延看他一眼,紧张起来,“晕车吗?等等,我停在前面。”
车在路边停下。天全黑了,路灯透过树影的缝隙落下晃动的光斑。
彭予枫看向陈礼延,平静地问:“我想问问你今晚,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吃饭?”
“啊……这个。”陈礼延摸了摸头,解释说,“其实,我觉得你蛮好,确实挺投缘的。你就特别……怎么说呢,我有个表妹,你应该是她蛮喜欢的那种类型。我正好请几个朋友来吃饭,就想着……”
“你可以放心,彭彭。”他又诚恳地加一句,“绝对不是老土的相亲局,就是去我家玩,想着顺便认识一下我表妹而已。”
彭予枫沉默半晌,说道:“哦,好的。但是,可能有点不合适。”
他解开安全带,要开门出去,留下一脸懵的陈礼延。
“什么?彭予枫!不至于吧?”陈礼延提高声音,“都快到我家了,拐个弯就是了。我不是说一定要……”
彭予枫打断他:“至于。”
他火速走下车,陈礼延坐在里面,那张俊脸仍然很迷茫地看向彭予枫。
彭予枫弯着腰,看了一会儿陈礼延,对他笑起来,像恶作剧一般,说道:“不好意思,因为我也是个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