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要回去了。
中秋三天小长假说来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只是晃了个神的功夫,就像是人生间隙里一首三分钟的流行歌曲。
因为昨晚迟迟睡不着,第二天起床时彭予枫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彭予枫打着哈欠,周韬在厨房里下面条,妙妙不时转头关心道:“没睡好吗?”
彭予枫想回答,结果又打了个哈欠,想说话,但是连眼泪都出来了。
“嗯,睡得有些迟。”彭予枫没精打采地说。
妙妙问:“几点睡的?”
彭予枫回忆起来——昨晚想到陈礼延,想到那个消失不见的男孩子,后来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彭予枫也不记得了,所以他只好说:“不知道,感觉两点?”
周韬哇一声,叮嘱道:“你回去补个觉吧,不然明天上班了,会没精神。”
“嗯,我等会在高铁上就睡。”彭予枫说完,又打了个哈欠,结果哈欠会传染,妙妙看着他打哈欠,她也开始跟着打一个。两人互相对望,彭予枫和妙妙同一时间笑了起来。
吃完早饭,妙妙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小行李箱,把彭予枫昨天买的那堆特产都装进去,还悄悄给彭予枫塞其他吃的——有她老家的蜜枣,还有乱七八糟的饼干、大白兔奶糖,甚至还有几双包装完整的一次性袜子。
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变魔术变出来的。
“等等。”彭予枫上前阻止妙妙把行李箱撑爆的行为,“等等,你给的太多了,妙姐。”
妙妙很认真地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这一堆东西一定要拿个箱子才方便点。”
彭予枫笑得无奈,看着周韬,给他递求救的眼神,说:“我不要你的吃的!妙姐,我怎么感觉我来一趟,就跟鬼子进村了,吃着还要拿着。”
妙妙蹲在地上,拼命地拉上拉链,开朗地笑道:“你是客人嘛,好不容易过来找我们玩儿。”
“拿着吧,是我公司发的行李箱,不要钱的,先放你那里,我们下回去找你玩儿的时候再把它拖回来。”周韬出来附和一两句。
彭予枫没辙了。
周韬和妙妙对他太好,说谢谢很生疏,说不出口。彭予枫把面吃完后,和他们约定:“那你们元旦来?到时候最好凑几天假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跨年。”
“行。”周韬一口答应,“我们尽量去。”
“那我们今天就不送你去高铁站了,我俩单独去吃个烛光晚餐,你到了发微信给我们。”妙妙说。
彭予枫笑道:“好。”
返程毕竟也是在假期里面,最后一天,车站的人流量可想而知。彭予枫这次学乖了,不敢再卡着点去,公寓楼下就是地铁,彭予枫告别周韬和妙妙,提前大概一个小时到达高铁站。
果然,人山人海。
用陈礼延的话说是……人人人人人人?
彭予枫拖着那个小行李箱,转瞬间被人潮淹没。
旅客万千,归途漫漫。彭予枫安静排着队过安检,在人群中变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旅行的时候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彭予枫也控制不了。他有时候会想,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个所有人类的终点站。天堂?又或者地狱?
过安检后进站,彭予枫拿上行李箱,时间还早,彭予枫就去找自动贩卖机买水喝。
咚。
付款结束后,矿泉水掉落下来。他拧开瓶盖,手机有新的消息,彭予枫拿起来看,发现是陈礼延。
陈:[你今天回来?]
彭予枫垂着头,还待在自动贩卖机旁边没走远,打字回复陈礼延。
彭予枫:[嗯,今天。]
陈:[出发了?不会已经到了吧?]
彭予枫:[没,还在南京,在等车。]
陈:[那什么时候到?]
彭予枫放缓呼吸,周遭的噪音在这一刻似乎渐渐淡去。他看着陈礼延的头像,心跳奇怪地加快一些,随后又被彭予枫克制地压回去。
彭予枫:[你来接我吗?]
彭予枫憋着一口气,发完这句话之后,咔的一下把手机屏锁上了,拿着也觉得有些烫手。
他仰着头,还拿着刚买来的水,想很久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喝水,于是连忙喝了几口。
高铁站有明亮的穹顶,彭予枫站在角落里,只是沉默地喝水。又过几秒钟,彭予枫浑身一震,心想,还是撤回这句话。他急忙地打开手机,却没想到陈礼延的消息比他快了一步。
陈:[没问题。]
陈:[其实我正好在附近,我陪我朋友买东西。]
陈:[照片.jpg]
陈礼延给他发了一张自己在苹果商店的照片,他面前放着试用的ipad,正拿着笔在上面随手涂涂画画。他拿着笔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素色的银色戒指,彭予枫第一次见。
陈:[你的车什么时候到?]
真来接他?彭予枫只是开玩笑,然而现在却想,陈礼延真的每次都那么巧吗?彭予枫盯着屏幕,还是截图发给陈礼延,对面回了他一张可爱的猫猫表情包。
是只胖胖的大橘。脸很臭。敦厚得像是一辆面包车。
陈:[知道了,一会儿见。]
如果陈礼延要来,正好可以把特产送他。彭予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光亮的天花板。有几秒钟,彭予枫忽然警觉起来,或许自己也在期待再和陈礼延见面。但彭予枫发誓,他只和做陈礼延做朋友。
“彭予枫?”打断他胡思乱想的,是有一个人喊了他的名字。
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又像是一根从空中落下的绳索,把彭予枫从思绪中重新拉回嘈杂的现实,拉回到眼前的车站。
彭予枫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却见到一个同样拉着行李箱,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看着他,看他的样子,也是要来自动贩卖机买东西。
“徐……睿?”彭予枫站直身体,惊讶地望过去。
“真的是你啊,彭予枫。”徐睿笑了笑,似乎也有点不敢认,直到真的确定是彭予枫才上前。
彭予枫带着打量的神色去看徐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寒暄道:“你……好久不见。”
妙妙没有看错。原来他的前男友真的也在南京。彭予枫不由地想,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他和徐睿分手后没再见过面,只是最近才从妙妙的口中听到他,没想到转头就能在车站遇见。
是不是真的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彭予枫又联想起妙妙的话,说她在医院见到徐睿,彭予枫凝神看过去,觉得徐睿看起来脸色的确不怎么好,他很自然地问:“你最近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之前我朋友他女朋友说在医院看到你。”
徐睿愣在原地,之后十分巧妙地回避彭予枫的问题,甚至有点焦虑地问:“你朋友女朋友?谁?”
彭予枫说:“周韬,你记得吗?”
徐睿想了半天,犹豫地说道:“不是……特别记得了。”
“哦。”彭予枫笑了笑,“没事的,不记得就算了,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徐睿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用售卖机买了瓶水。彭予枫还站在他旁边,徐睿的头发长长许多没有剪,下巴还覆着一层凌乱胡茬。
两人早已没有联系方式,失去对方的动向很久,徐睿弯着腰把矿泉水捡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最近如何?”
“还行。”彭予枫大方地回答,“现在在杭州工作。”
徐睿沉默片刻,他定定地望向彭予枫,似乎没有刚刚遇见他时那么惊喜,只是说道:“哦,那挺好的。我在二战考研。”
彭予枫想,徐睿变得好陌生,他好像很难再记起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了,于是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徐睿来。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徐睿又说:“我正打算回家呢,出来散散心的,顺便看看朋友……我在家那边租房子复习,一个人……去年差一点上岸,今年打算……”
徐睿坐在彭予枫的对面,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也没管彭予枫在不在听。彭予枫听了一会儿更加惊讶,他觉得徐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久没接触人的胆怯和怪异。
徐睿说了半天,突然停下,彭予枫一下子没接上话茬,两人之间陡然陷入沉寂。
“嗯,复习得怎么样?”彭予枫找补道。
徐睿看了彭予枫一会儿,眼圈竟然泛起一圈暗暗的红。彭予枫怔愣在原地,不明白徐睿到底发生了什么。徐睿像是莫名地挨了别人一拳,良久后才轻声道:“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是……”
“列车已到站,请旅客朋友们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彭予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上一秒钟他还在南京南,下一秒钟就到了杭州东,中间的时间不记得做了什么,像是无缘无故被人偷走一段记忆。
这一站不少人都要下车,彭予枫机械地跟着人群走,等电梯,在出站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用身份证刷卡出站。
陈:[彭予枫,我看见你了。]
彭予枫的手机震动,他刚出来就看见陈礼延的消息,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陈礼延笑道:“彭予枫!”
今天的陈礼延穿着干净的白T恤,搭了条黑色工装裤,脚上的球鞋看起来十分帅气,他手里还拎着个苹果的购物袋,不知道是买了什么。彭予枫见到他,只觉得嗓子一阵发干,他的脑袋很晕,也不知道陈礼延是怎么在这偌大的车站里一眼就发现自己。
彭予枫勉强笑了下,说:“陈礼延。”
陈礼延一无所知,还是那个视频里的他,提议道:“走,你想吃东西吗?我们先吃个饭?”
彭予枫跟在陈礼延的身后,艰涩地说:“实在抱歉,我不想吃饭了。”
陈礼延回过头,没有为难他:“你不饿吗?那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车,彭予枫坐了三回,每次似乎都是不同的情况。陈礼延开出去好久,彭予枫都不想说话,直到快过江了,在等红灯的时候,陈礼延有些担心地看彭予枫一眼,试探着说:“彭予枫,你不舒服?”
彭予枫用手捏了一下太阳穴,对着陈礼延笑了笑:“嗯?没……不好意思。”
彭予枫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能正常地听见陈礼延,也能正常地感知这个世界,可是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的全是徐睿在车站跟他说的话。
“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查出来是、是梅毒……我谁也不能说,我太丢人了。彭予枫,我压力很大,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彭予枫的脑海里变得空白,仿佛天空忽然有一道刺眼无比的光直直地打向他。他看着徐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淡。接着,他站起来拉着周韬和妙妙让他带走的行李箱,很干脆地离开了徐睿。
他不会改的。彭予枫想。徐睿还是徐睿,没什么不一样,短暂流露出来的脆弱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梅毒?怎么会是这种病。不,应该就是这种病。
恶心。即使他和徐睿早就没关系了,但彭予枫仍然觉得恶心。
彭予枫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黑暗的房间里,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去想。
累。太累了。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陈礼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焦急问:“彭予枫,你真没事吧?”
彭予枫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干呕,他咳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把恶心感给压下去。
陈礼延看了他一眼,叫他:“彭彭。”
彭予枫咬着嘴唇,直到感觉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住这突如其来的反胃,他缓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不会吐你车里的。”
“我不是在意这个。”陈礼延沉默了一瞬。
他向右打方向盘,导航立刻暴躁起来,提示他已经偏离路线,陈礼延却快速找路边停下车。
彭予枫说:“陈礼延,你去……”
“……哪儿?”
彭予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陈礼延解开安全带。他走下车,砰得一下关上车门。车外的噪音随着车门的打开出现在彭予枫的耳边,然后又很快消失。
彭予枫看见陈礼延大步流星地穿过人行道,跨过花坛,走进一家便利店。大概只有几分钟,陈礼延手里抓着一瓶矿泉水,一瓶元气森林,还有一包薄荷糖,原路返回。
陈礼延上了车,把东西递给彭予枫,说:“喝点,我停一会儿再走。”
他甚至还买了一个空袋子,捏着边缘抖开来,手撑着放到彭予枫面前。
“要吐也没事,不怕。”陈礼延低声说。
彭予枫沉默地接过陈礼延手里的东西,愣了好久,都忘记自己有点儿恶心了。他看着陈礼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陈礼延,我是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