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彭予枫总是关心天气,暗中期盼一场大雪陡然降临。晴西湖、雨西湖、夜西湖……陈礼延说,雪西湖见的少。去年冬天彭予枫没有等来下大雪,今年会有吗?
陈礼延把他送到家,一直送到家门口,又站在走廊里迟迟不愿离开,陈礼延小心翼翼地观察彭予枫的表情,问:“你是开玩笑吗?”
“不是。”彭予枫回答他,“我是认真的。”
陈礼延把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软件打开,看了一会儿说:“天真的很冷,好像的确有下雪的可能。”
“是的。”彭予枫笑道,“所以你要不要赌一次?”
陈礼延翻来覆去地看,喃喃地说:“可是天气预报有时候根本不准,每次它说不下雨都把我林成落汤鸡,我带伞出门反而晴空万里。”
“赌一次吧。”彭予枫低声说,“我把命运交出去了。”
陈礼延再次看着他,两人悄声说了一会儿话,陈礼延低下头来,他的手按住彭予枫的后颈,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拉近,亲了亲彭予枫的额头。他说:“晚安,不管命运如何……都不要哭,彭予枫。”
彭予枫装作坦然地说:“我没有。”
陈礼延只是笑了笑,对他挥了挥手,说:“明天见……不,超过零点了,今天早上见,带你去看雪西湖。”
他这么笃定地说,好像已经开始下雪了。彭予枫关上门,打开房间里的暖气,冲热水澡,再钻进他熟悉的被窝。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意让彭予枫昏昏欲睡。快点睡吧。彭予枫想,睡醒就能见到陈礼延。
这天晚上,彭予枫再次梦见了大学时候认识的那个男孩。梦里,他还是站在那群没有脸的人群中间,一个清瘦的人影出现在他的右边,彭予枫熟悉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的名字。陈礼延站在他的左侧,他也失去了面孔。
彭予枫听见那个男孩说:“……我知道……我不会喜欢他了……”
没有面孔的陈礼延突然握住梦中彭予枫的手,想对他说话,声带却仿佛出现问题,只能发出低沉的嗡鸣。
彭予枫感到口干舌燥,意识清醒过来后他意识到是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震动。
他拿过来看,是陈礼延。
“喂?”空调房里睡觉有点干,彭予枫一开口便察觉到声音有些沙哑,“几点了?”
电话那头的陈礼延却没立刻回答,彭予枫闭着眼睛听,只能隐约听见陈礼延的呼吸,于是又喊他的名字:“陈礼延?”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陈礼延嗯了一声,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彭予枫翻过身,身体里的睡意逐渐散去,墙上的时钟才刚刚指向六点。窗帘遮蔽着彭予枫的视线,外面的光正要一点点亮起来,陈礼延说:“你清醒了吗?你能不能现在看看窗外,下雪了……但我害怕是我在做梦。”
下雪了?彭予枫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回响的是陈礼延的话。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吗?彭予枫站起来,手放在窗帘上,等待片刻还是将它们全部拉开。紧接着,彭予枫看见了令他很难忘记的一幕——
那灰蓝色的天幕还没完全亮起来,那街边的路灯还没完全暗下去,天空中的飘雪垂直地、无声地降落,房屋上、地上、树梢上、停靠在路边的车上,已经被层层白雪覆盖。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彭予枫说出要把命运交给老天之后,它到来了。
彭予枫就这么不发一言地、讶异地看着窗外的飘雪,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无数种情绪反复地捶打他的心,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梦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从前说出口的二三原则。
他的世界原来这么小。彭予枫看着地平线那端出现的巨大光球,看着灰蓝色的天幕褪去夜的轻纱,重新变得透亮,甚至因为在下雪而变得更加纯白。他的世界原来这么小,只剩下出现在他面前的这扇窗,电话那端的陈礼延,以及,交给命运的选择。
“开门。”陈礼延突兀地说。
彭予枫如梦初醒,挂断了电话,陈礼延和他一样狼狈,只穿着一件睡衣,握着手机就跑下来。彭予枫把他拉进温暖的屋里,两人互相长久地对视,窗外的大雪暂时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陈礼延把电话挂断,彭予枫也扔掉手机。他们同一时间笑了起来,两人都顶着鸡窝头,甚至来不及梳洗,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陈礼延环住彭予枫的腰,把他往上拖了拖,带着他转了一圈,两人笑着倒在沙发上。彭予枫凑近看,陈礼延的眼睛里有隐隐的红血丝。
“你没睡觉?”彭予枫问。
陈礼延说:“睡了一个小时。”
彭予枫推开他,笑道:“对不起,我还没刷牙洗脸。”
“我也没有。”陈礼延也笑道。
他笑得有些不一样了。彭予枫想。他第一次觉得陈礼延有点在撒娇的感觉。
彭予枫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陈礼延两眼——他好像变得苍白,比起平时那个容光焕发的他来说,这过于亲密的一面彭予枫还是没有见过。
片刻后彭予枫从浴室里走出来,陈礼延还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傻笑,他问:“你请假了吗?”
“什么?”彭予枫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又想到昨晚的约定,“我现在请假。”
工作日,彭予枫装作不舒服,请了一次“病假”,陈礼延看着他发完消息,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放心。陈礼延摸了摸彭予枫的头发,对他说:“我去准备一下,很快就来,外面天气冷,等会儿出门你记得把围巾戴上。”
“嗯。”彭予枫低头笑道。
陈礼延走后,彭予枫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窗外。他不确定这场雪会下多久,也不知道等他俩这么一大早赶去西湖边,会见到怎样的景象。
刚才他俩说话的时候,彭予枫听见了一种冰凌碎裂的声音,很短暂的几秒,他感到自己和陈礼延的距离居然又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仿佛迎来了第三次重生。
那场想象中的、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断壁残垣之中的彭予枫和陈礼延决定休战,这一切只因为——下雪了。
彭予枫收拾好自己,戴上陈礼延叮嘱他的围巾,穿好鞋子,坐在沙发上,乖乖地等待着陈礼延。过了一会儿,陈礼延再次敲开他的门。
彭予枫又看见那个熟悉的帅哥——头发打整好,眉眼舒展,一扫刚刚的倦容,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注入陈礼延的身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整个人英挺有精神。
“走走走。”陈礼延兴奋地两眼放光。
彭予枫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借口,跟着陈礼延走出去。对于正常工作日来说,现在仍然很早,这栋公寓楼还没有完全苏醒。陈礼延极其自然地牵起彭予枫的手,让彭予枫在车上坐好,然后记下他想吃的早餐,买好了再回来给他。
彭予枫觉得太夸张了,陈礼延是那种一旦谈恋爱就把对象当做不能自理的人吗?
“我看看路线。”陈礼延说,“我们先开车过去,然后可以坐公交车上山。”
“嗯。”彭予枫点点头。
“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陈礼延显然和彭予枫有着同样的担心,“我们抓紧一些,中午再出来吃好吃的。”
“嗯。”彭予枫再次点头。
陈礼延突然笑起来,说:“你好乖啊,彭予枫……我靠,我好喜欢你。”
彭予枫一边吃茶叶蛋,一边觉得自己脸颊的温度在上升,说:“专心开车。”
“好的。”陈礼延勾着嘴角,“知道了。”
他们的眼神有数次的交汇,在等红灯的时候,在聊天的时候。下着雪的早晨,陈礼延的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但他们却不是要去工作。彭予枫感到一种很难得的轻松,想大声对全世界宣布,又怕自己太过高调。
抵达西湖边,陈礼延找了一个停车场停好车,再和彭予枫下来走路去西湖。人还是很少,雪还在下,但幸运的是,风不是特别大。陈礼延却忘记带伞,让彭予枫在街边等他,他去便利店现场买了一把。
后来,彭予枫就这么走在陈礼延撑起的伞下,两人靠得非常近,有很多次,陈礼延都差点明目张胆地亲到彭予枫。彭予枫无奈地推了推他,说:“这好像还是在外面吧。”
“天冷。”陈礼延一本正经地说,“要靠近取暖。”
彭予枫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完全放下了犹豫和警惕。等到两人走到西湖边,那漫天大雪依然在下,天与湖恍若连在一起,视野范围内都是白色。白色的不全是雪,彭予枫认真地看着,仿佛一下雪,湖面上也跟着生出一种梦幻般的雪雾,笼罩着天地,还有湖边的他们。
“雪西湖。”彭予枫小声地说。
陈礼延说:“纯白的世界。”
彭予枫转过头,笑着说:“原来下雪之后我就看不见那些山了。”
陈礼延也注视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是这样的,下雪之后……我就只能看见你。”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陈礼延手中的伞上,他们也融化进这片纯白的山水中。彭予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见金色的日光照亮陈礼延的眼睛。彭予枫很快地、主动亲了一下陈礼延,说:“那好吧,那我们只能谈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