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有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他当然可以期待爱情,找到爱情,相信陈礼延,和他在一起。
但在彭予枫的内心深处,那个见不到光亮的、有去无回的、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下潜的深渊里,他明白大多数人的命运并不会因为爱情而改变。说到底,爱是什么?人类的一种冲动?一种幻觉?荷尔蒙激烈迸发的产物?
性少数群体中的“少数”不是空穴来风,有极大可能大家会对同性产生过一些好感,但始终有一股看不见的浪潮,一座看不见的时钟在驱赶人们。文化、家庭、传统……到了固定的时刻,追求一种稳定安全的生活才是让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爱情的魔力会在某一个瞬间消失,彻底消失。
彭予枫认识的人中,有不少是很难界定的。
比如印致远,说自己喜欢过男孩也喜欢过女孩,两者都可以接受。比如阿谭,他明确说自己不是gay,但他又和一个穿女装的男孩在一起过。有可以掰弯的直男,他的陈礼延?也有根本掰不弯的直男,大学时期朋友爱上的足球队队长?
说到底,人这种生物,太过复杂,太过善变,根本没有一个完美的规则去划分,人也不可以被划分。
郝云飞。已婚。双性恋。
彭予枫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键词,他可以想象江海经历了什么。或许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一点,毕竟涉及到“婚姻”、“出轨”。再无解一些,还有“孩子”、“双方父母牵扯进来的家庭”。江海到底是郁闷成什么样了,才会在他一个不算掏心掏肺的朋友面前情绪崩溃?
彭予枫不知道,只能在这一刻紧紧地握住江海的手。他侧过头,听见阿谭跟着走过来,关心道:“要不要吃点什么?给你们弄点甜的怎么样?热巧克力?”
彭予枫无意要做开解江海的人生导师,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别人给出的答案如果不符合自己的预期,就算再好再正确,其实江海听不进去。
阿谭没有很快走开,江海端着热巧克力喝了一口,垂下眼睛,感觉心情平复了才说:“我初中就和郝云飞认识了,不过我俩高中才一个学校,那时候很喜欢他,胆子也大,告白了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大学……感情慢慢变淡,我们就和平分手。”
“前些年同学聚会,又碰见了郝云飞。是我主动去和他说话的……他变得有些成熟,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能够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江海白着一张脸说,“但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快要结婚了。”
江海安静了一会儿,像是灵魂飘到了其他地方,魂不守舍地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阿谭和彭予枫彼此对视了一眼,又帮江海倒了杯水,三人坐在未开业的酒吧里,等待江海慢慢平复情绪。最后,江海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和两人告别:“谢谢。”
彭予枫说:“你去哪儿?”
“回学校。”江海像是忽然又振作起来,“我没事的,现在还有科研不会背叛我,我永远爱科研。”
彭予枫:“……”
阿谭忍不住笑起来,拍拍江海的肩膀,把人送了出去。彭予枫坐回到吧台处,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哪一部分?”阿谭慢悠悠地说。
“郝云飞快结婚了,但他那时候不知道。”
“不好说。”阿谭说,“但是他喜欢郝云飞,郝云飞让他痛苦,郝云飞是个双性恋,这是事实。至于到底是明知故犯,还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小三,我不怎么信这部分,毕竟我们也不是法官,又没有听郝云飞的’证词’。”
阿谭把酒吧的灯都打开,再去把门口“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彭予枫轻声说:“罗生门。”
“对。”阿谭转过身,“就是罗生门。”
陈礼延晚上迟到了。
彭予枫和阿谭先坐张浩然的车去餐厅,彭予枫给陈礼延发了不少消息,问他现在在哪里,陈礼延像是在忙,隔很久才给他回:[你们先吃,我要晚一点。]
七八点钟的时候,深秋的末尾开始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彭予枫他们坐在温暖明亮的餐厅里,察觉不到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当彭予枫回过神,才发现窗户上有了雨点的痕迹。大大小小的雨点,有些寂寥地、无声地打在玻璃上。
彭予枫忘记陈礼延车上有没有伞,又担心他是不是在路上堵车。他不来,彭予枫的心始终悬在半空落不了地,连面前好吃的咖喱牛腩都没了滋味。
终于,陈礼延的电话来了,彭予枫立刻接起来,要去餐厅门口找他。
“你吃吧。”陈礼延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温柔,“我在找呢。”
“我都站起来了。”彭予枫笑了笑。
“外面下雨,你别到外面来,小心淋着。”陈礼延说。
彭予枫不是傻子,他出来也只是站在门口,外面的雨夜浸润着冰冷潮湿的水汽,一阵风吹来,彭予枫忍不住在门口打了个冷颤,随即裹紧T恤外面的毛衣开衫。他拿着手机,一直期待着,一直观望着,直到一个人影从他左边快速出现,然后配合着故意吓他的声音。彭予枫被吓了一跳,看见陈礼延穿着黑色夹克和牛仔裤,他没有打伞,额前的发也有些被淋湿,一张英俊的脸在灯光下看着有些苍白。
“你怎么不拆穿我了。”陈礼延笑着轻声说。
彭予枫说:“偶尔也会被你得逞。”
陈礼延说:“是你对我的防备心下降了吧。”
彭予枫伸手摸了摸陈礼延有些潮湿的头发,说:“怎么这么迟?给阿谭的礼物呢?”
“在这。”陈礼延拍了拍胸口,“我怕袋子被淋湿,放在衣服里了。”
彭予枫夸他:“聪明小陈。”
陈礼延的眼里藏着一丝疲惫,在这个迟到的雨夜,彭予枫假装没有看见。他们还在外面,去年阿谭生日他们一起打跑骚扰婉瑜的流氓,今年彭予枫在祈祷最好什么事也别发生。
两人走进去,陈礼延在彭予枫旁边加了张椅子,把礼物送给阿谭后,陈礼延低头狼吞虎咽起来。大家在他没来之前已经吃了一些,现在只有陈礼延是真的饿。
这之后,他们把喝酒的流程换掉,改为去张浩然和小沫的新家参观——这房子是张浩然妈妈给他的,只不过翻新用了一些时间,这几天才能陆陆续续地搬进来。
彭予枫坐在他们新家的书房,正对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看书,或者是仅仅等待黎明的到来。阿谭坐陈礼延的车顺路回家,等到送完阿谭,陈礼延才说:“我们今天回我家?”
“罗程秋一个猫在公寓没事吗?”
“有粮有水,出去之前也换过猫砂,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那就去你家吧。”
“嗯。”陈礼延打了方向盘,在雨夜的路口掉了个头。
临近午夜,街道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雨声,偶尔有树叶落在地上,彭予枫看着车窗外的景象,看着陈礼延开车带他回到两人过年那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地方。
一回到家,陈礼延换好鞋,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忽然好像是泄了气一样。彭予枫早就猜到陈礼延不对劲了,但又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要喝水吗?”彭予枫走进厨房问,这里每周都有阿姨过来打扫,生活用品倒是一应俱全。
“喝。”陈礼延说。
彭予枫拿了瓶矿泉水给他,却被坐在沙发上的陈礼延紧紧抓住手腕,把他往下拉了拉,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陈礼延抱着彭予枫,小声说:“你帮我打开,喂我喝。”
彭予枫叹一口气,说:“好的,少爷。”
陈礼延低低地笑起来,说:“又叫我少爷。”
彭予枫喂陈礼延喝了点水,看见陈礼延的眼眶有些红,他的鼻尖陡然一酸,问:“你怎么了?下午出什么事了?”
陈礼延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收紧自己的手臂,像是要把彭予枫揉进自己的怀里,他湿热的吻贴上彭予枫的脖子、耳垂和嘴唇。彭予枫搂着陈礼延的肩膀,被他亲得晕晕乎乎,却本能地觉得这似乎不对……
彭予枫好不容易躲过一些,让陈礼延最后一下亲在他的下巴上,彭予枫喘着气问:“你跟你爸聊了什么?”
“没什么。”陈礼延笑了笑。
他帮彭予枫脱掉了外面的毛衣和袜子,拽过毛毯,搂着他倒在沙发上,陈礼延说:“先抱一会儿,你摸摸我。”
彭予枫照做了。
但他很快发现,陈礼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想做,于是彭予枫停下动作,想和他说说今天下午遇上江海的事情。
“江海?”陈礼延不自觉地抬高了一点声音。
“嗯。”彭予枫说,“他……算了,总之他说他要快和郝云飞分手了。”
“是吗?”陈礼延心不在焉地说,“分了也好,郝云飞……郝云飞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考虑。”
彭予枫说:“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郝云飞结婚了?”
陈礼延说:“……我知道。”
彭予枫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不舒服,一下子从陈礼延的怀里挣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