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项英从从昏迷中醒来,仿佛做了一个很漫长且平静的梦,但他似乎并未随着梦的结束而回到现实,因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直到听见房门外传来段希灵的声音,似乎在跟谁打电话讨论工作。他想起了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以及自己如何在金松饭店门口遇见对方,又稀里糊涂地跟到这里。
不,不是前一天晚上。
白项英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此刻不过凌晨五点,一切都还只是两三个钟头之前的事。
他其实并没有睡很长时间,感觉上却像过了一整个夜晚那么漫长,浑身酥麻麻的,如同一个许久不曾休息的人突然间睡了个好觉,感官逐渐恢复过来,肉体却处在休眠状态尚来不及清醒。
身下羞于启齿的疼痛还在,提醒他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那身从霍今鸿家里带出来的军装不知被收去了哪里,此刻自己身上穿着像是崭新的白色丝绸睡衣,稍动就能闻到一股洁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像他这么浅眠的人,连什么时候上的床,换了衣服,甚至手腕上抹了药都不知道。
若不是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做梦,他甚至想闭上眼睛,让梦境持续得更久一点。
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他应声抬头,正好与举步进屋的段希灵目光相接。
“白先生,你醒了?”
“段社长……”
“抱歉,打扰你睡觉了,今天不去社里,所以要跟编辑交代些事情。”
“为什么不去社里,因为我吗?”
“如果我现在去工作,留白先生你一个人在家,那等我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见不着你了,我说的对吗?”
“为什么不希望我走呢,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添麻烦。”
“我倒是希望你给我添麻烦,这样至少你出于愧疚不会那么快拒绝我,我也可以借机多表现一下。”
“开什么玩笑……”
段希灵很敏锐地察觉到白项英在说话语气和神态上的变化。
半个月前对方甚至都不愿在这里多停留一秒,任自己如何主动攀谈永远都是躲躲闪闪,客套又拘谨,仿佛精心铺垫的告白依旧过于咄咄逼人似的。
因此在等待白项英苏醒的这三个钟头里他预先想好了很多种说辞,以免对方清醒之后茫然无措,或在惊慌之余急着离开。
然而他猜错了。对方只是坐着,仿佛已完全能够接受眼下的状况似的,平静,甚至略微冷漠地同自己说着话。
在那之前一定刚刚发生了什么,白项英和霍今鸿之间,除了肉眼看得见的伤痕之外还有外人不知道的事。这对自己来说或许是个机会,但如果在不恰当的时机问了,也可能会适得其反。
白项英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些细小的变化,他只是累了,像一根绷了太久突然松懈下来的弦,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原状。面对曾经当做负担避之而不及的段希灵,他也没有力气再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反反复复地揣测对方的心思。
唯一需要小心维护的东西已经濒临破碎,其余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
“我的确很内疚,因为我的私事让你遇到麻烦,段社长,你在拘留期间被刁难了么?”
“算不上刁难,特高科的人对我也算客气,包括霍科长,白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段希灵没想到白项英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关于这事,惊讶于对方“清醒”得如此之快,如果可以,他反而更加愿意同对方说些闲话。
“我大概知道霍科长为什么会迁怒于我,审讯期间他问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我终于明白你先前为什么总是推脱我的邀请,是我让你为难了。”
“……问了什么?”
“如果这些话会给你造成负担,我想我还是拒绝告诉你比较好,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白项英没有反驳,他想对方或许是对的。
事已至此知道霍今鸿对段希灵说了什么其实没有意义,况且他光靠猜也能猜出大概,这时候让对方重复那些话只会给两人徒增尴尬。
“虽然你说得好像风淡云轻,但我知道进了特高科就等于从枪口底下走了一回,如果你遭遇不测,那我真的就只能赔一条命给你了。”
“你真的言重了,白先生,而且为什么总是要把死挂在嘴边呢,我不希望你在想到我的时候总是这么沉重和闷闷不乐,多说说开心的事吧。”
“开心的事……”
“睡得好吗?”段希灵很自然地沿着床边坐下,因为地方宽敞所以两人不算贴得很近,但白项英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这回对方没有很体贴地退后。
“睡衣是我的,新买来还没有穿过。白先生,其实你的体型尺寸跟我差不多,但是看起来却没精神,我想你应该好好调养一下。”
“段社长,谢谢你收留我,但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影响你工作我也很过意不去,你快回社里吧,我也该告辞了。”
“我照顾了你一夜,现在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一会儿,你就急着赶我回去工作,真是太无情了。”
白项英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因此听了这话狠狠愣了一下,随即窘迫起来,认为自己确实非常不近人情。
然而不等他辩解对方又倏地一笑:“说笑而已,白先生别往心里去……我已跟社里打过电话,工作都交代好了,偶尔请一天假也不碍事。”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谢谢你照顾我。”
“我真后悔打了那个电话,否则你醒来的时候可以正好看到我坐在床边打盹的样子,是不是能让你更加感动一些?”
白项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他如何听不出段希灵在向自己示好,以及那看似随意的玩笑话里所包含的挑逗意味,那么的漫不经心,又点到为止,任谁都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他向来看不透对方的意图,看不透就不看了,本想避而不见就此清静,谁料事到如今连逃避都令他如此疲惫。
可不逃避的话他又该如何接受,接受之后又能如何呢?
“先吃点东西吧,我想你昨晚大概没有吃饭,胃空着会难受的。”
段希灵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总是在对方陷入窘迫之时自然而然地打破沉默。
“我做了点粥,在厨房里热着,你吃完我也好休息一会儿。”
.
白项英就着托盘靠在床头喝粥,简直不好意思抬头,因为段希灵没有征求他的意愿直接把餐具带到床边,自己则是占据了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
“我陪你一起吃点,就当是早饭了。”
他想告诉对方不必做到这个地步,自己还没有虚弱到下不了床,可在一切都被安排妥当的情况下,他好像也没有资格推三阻四提别的要求。
那种被牵着鼻子接受好意的无力感又出现了,可这一次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十分抗拒这种好意。
加了垫子的席梦思床很柔软,半盖在身上的被子正好减轻了睡衣带给他的羞耻,加有碎肉沫的粥也很好喝,抚慰了多日来因焦虑和不规律的饮食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肠胃。
——真好啊,还能有觉得安适的时候。
可世界上没有可以白白享受的安乐窝。从十三岁开始,迄今为止他得到的每一点“好”都要付出几倍的代价去偿还,如今在明知道段希灵对自己有所图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还会贪这一时安适呢?
不,不可以。
无论他图什么都是自己给不了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今鸿知道了也会生气。
今鸿……
空气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就好像无形的枷锁又回到了手腕上,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够抬起双臂,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能够汲取到氧气。
为什么呢?为什么每次想到那个人就会心痛得无以复加?
曾经的那抹星光好像变成了无边的荒漠,非凡没有带他走出黑暗还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即便绿洲近在眼前他也没有力气踏出那一步了。
“吃完了?还要加点么?”
即将喘不过气来的前一秒段希灵的声音再次在近旁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除了这个我也不会做别的东西。”
“够了……很好吃,谢谢你。”
白项英回过神来,木然地摇头又点头,将碗放回到托盘中任对方端走。
“你总是这么生分,我真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客套。”
“真的。”
“那就姑且当是真的。”段希灵随手将托盘放到书桌上,又转身拾起床尾的毛毯,“白先生,我现在有些困,想稍稍打一个盹,你可以接着睡会儿或者下楼随处看看,但是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不告而辞,好吗?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白项英眼看着他将毛毯铺开盖在膝盖上,意识到对方是打算就这么在沙发上将就着睡会儿——为了把床让给自己。
“段社长,你到床上来睡吧,我本来也该告辞了。”
“诶,等等!别动!”段希灵才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见状又跳起来回到床边,劈手止住对方掀被下床的动作,“你这样我可不敢休息了!”
“可是……”
白项英再次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
下床的动作本来就不很坚定,因此很轻易地就被制止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虚伪,明明已经在对方面前丑态百出却还要苦苦维系毫无价值的颜面,明明连走路都不利索还偏要转模作样地说告辞,临了发现手头连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没有。
——这副样子就算出了这扇门又能到哪儿去?
“我不睡了,你别走。”
段希灵趁白项英迟疑的当口索性翻身上床在他跟前坐下,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你要是真的体谅我,不如允许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
“允许?我,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要么我不睡了,要么将就着挤一挤,你看哪样好,白先生,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