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见池灿的哥哥,本只会成为他们吃好这顿饭之前的一个插曲;碰见李景恪,却成为池灿更加吃不好这顿饭的序曲。
孟新泉和林辉没有多问。
池灿孤零零住在单位单间宿舍的时候就被问过,他家就在本地,为什么不回家,池灿当时说跟家里人闹矛盾了,不愿多谈的样子;有一次小会讨论,谈及孤儿和留守儿童抚育问题,池灿也不小心提到过,他家中只有一个哥哥。
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池灿跟他哥哥的关系确实不是很好,颇为冷淡,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饭后他们从饭馆离开,沿着古城街道一路往回走,吃饱喝足后倦意开始笼罩上来,早已丧失充当游客的心情。
孟新泉早早在手机上打好了车,定点就在前面的南门楼,计划和池灿、林辉一起三个人同乘一辆回宿舍。
她询问池灿的时候,池灿却犹豫了,缓缓说:“突然想起来我今晚还有点别的事,不回宿舍了,你们的车到了吗,先走吧。”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林辉问道。
他们的车已经到了,正停靠在路边等待。
池灿停下脚步,笑了一下说:“去见一下以前的朋友。”
池灿跟他们告别后,在古城外看了一圈,走进了马路对面一家过桥米线的小店,跟店里的阿奶打了声招呼,问能不能坐坐。
看店的阿奶白发苍苍,招招手说坐。
池灿从工作包里拿出电脑,在底下垫了一小张餐巾纸就放到了桌上,再用数据线连上手机,刚刚在饭店给手机充了些电,可以直接使用。
今天在漾水除去直播,拍的主要素材已经由张老师带回台里,他们实习生还有剩下的个人作业。
复盘白天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被带去学习,跟其他少民沟通不了在所难免,但语言不通依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哪怕是在风城除普通话外最通用的白语,池灿听得懂,却不会说。以前缠着让李景恪教过,但他很懒惰没学会。
而李景恪甚至不是风城人,却比他还更像在这土生土长,活得游刃有余。
不能再乱想了。新闻解说词马上要交,明天要跟去机房看粗编的片子,晚上演播室有重录的节目也要观摩。心情越乱事情越多,池灿深呼吸着,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刚敲了没两个字,忽然又想起去年暑假在李景恪那里的实践项目还有后续,新的衍生项目正在进行,他上回把返工的东西交过去又被打回来,说好这两天就改好。
李景恪的电话十分巧妙的在这时响起了。
池灿很快接起,心里带着点期待:“哥……”
“旅发会先导片的资料,在催了。”李景恪公事公办地开口。
群里那边对接的甲方下午已经催过一遍,作为独一份被老板催促的人,池灿坐在小店的板凳上,抽走数据线转了个边对着外面马路,说:“他们要求反复改,次数太多了,今天漾水地震要发新闻稿,我现在不是很有空。”
他一开始想态度强硬一点,但是跟李景恪说话,又自动软了一点。
“他们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池灿,这是你承诺接的任务。”
“在合理范围内吗?为了迎合统一性安排和计划中的指标,他们加了多少毫不相关的内容?一会儿一个样,我写得难道很差吗?”池灿补充道,“但我没有说不做了。”
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关门声。
李景恪等他说完,低缓的声音近在耳边:“如果你说不做了,合作可以就此终止,我另找人。”
“我没说,”池灿用力捏着手指,声音稍微抬高,“今晚就会给你。”
“不是给我。”
池灿生了闷气,翘起凳子又坐回去,一只手点开文档:“那你去找别人啊,这么不满意的话。”
作为压榨实习生的老板,李景恪懂得适当安抚,笑道:“没有不满意,读了书脾气也变大了。”
李景恪又说:“答应的事不可以不做到。”
这句话像个暗号。
“我知道了,我完得成。”池灿说完,便立即跟李景恪说再见,公事公办地挂断了电话。
赶在米线店关门前,池灿在赌气较劲的加持下,居然全神贯注写完了李景恪催促的旅发会稿子,顺便把实习作业也一不小心写完了。
他收拾着工作包,浑身空落落的,他没回宿舍,打车时想了很久,才念出一个地址。
出租车驶上了泰安大桥,池灿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夜晚的西洱河面上倒映着美丽的月亮,浮光跃金宛如一条沉静顺滑的丝绸。
他很久没有经过这里,想起往年冬天会来河畔看海鸥。他以前就觉得红嘴鸥成群落在水面时,远远看去像他早上碗里吃不尽的汤圆,那灰黑色的羽翼一扑棱,溅起水花,汤圆正好是芝麻馅儿的。
可惜李景恪是不爱看的,他比他大六岁,至少隔着两条代沟,合起来一条鸿沟还有余,不懂池灿次次经过次次都要来看是为什么,但不好直接扔下他,就会一起来。
池灿有一次回答了李景恪,把觉得它们像汤圆的事如同秘密一般告诉了他。
李景恪当时被他逗笑了,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湖面,摸摸他的后脑勺说:“明天早上还吃汤圆,不然吃不完了。”
现在将近四月,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已经陆陆续续飞回去,池灿的早餐也不再是汤圆。
他们现在的家也是前几年新搬的,从厕所漏雨的矮房搬进了高楼,楼顶复式,遮风挡雨功能完善,在朝北的阳台上能看见远处花园、滨海大道和水天一色的碧蓝风景。
池灿站在单元楼下,抬头从树影茂密的冷杉树后一路往上数,发现树横向发了枝,已经把他和李景恪家的窗口完全遮住,他看不见小阳台上有没有挂衣服,里面是不是开着灯。
池灿做完了事,放任自己神经敏感,急切想知道李景恪说的约了人,是约的朋友或工作伙伴,还是别的什么人;是要约去咖啡馆、酒吧、酒店,还是直接约回家?
现在李景恪身边没有他这个时时刻刻会跟着的拖油瓶弟弟了,做任何事都可以更潇洒。
他搭乘电梯上楼,在第十层下电梯,连门都没有敲,拧着钥匙就打开了门。
池灿一抬头就在这间他半年没回过的屋子里看见了李景恪。
李景恪居然在家,正从楼上下来,刚洗完澡,穿着深灰色的浴袍,听见门口的动静便直视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池灿。
“稿子写得很快,看来还是有时间的。”李景恪说。
“我回来拿点东西。”池灿不想回家还谈冷冰冰的工作,硬着头皮跟李景恪对视两秒,没有方才在电话里那样的气势了。
他窸窸窣窣换鞋,走进客厅时李景恪已经坐到沙发上,手里拿着洗澡前在客厅摘下的手表。
前方电视里正几乎无声地播着节目。
“哥,”池灿声音不太稳,但尽量显得自己时隔半年走进这个家是理直气壮的,他虚张声势,“你在家啊,不是约了人么。”
李景恪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些:“已经约完了。”
旁边的藤椅上随意搭着李景恪的深色西装外套,池灿一声不吭地盯着藤椅,又瞥到李景恪的手表和身上的浴袍,他这一天下来早不太清醒,情绪应激,不经思考地低声说了出口:“你和谁约的,谁又来找你了,还能约回家?”
李景恪转头看向他,隔了两秒,很无奈又由衷地笑了,问道:“池灿,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只需要被叫一声名字,池灿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李景恪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话少,声音也很平淡,却自带池灿能听懂的意思。
电视机里正播放到一段漾水受灾区的画面,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地震把你震傻了啊,”他没有介意多久,顺便指出池灿短信的内涵,“如果既不想打电话,又怕我担心,以后似是而非的短信也不用发。”
池灿脸上热了热,心中窘迫。
又沉默一阵,李景恪随意聊天般问道:“单位的宿舍好住吗?”
池灿闷声说:“不好。”
“怎么不好?”
李景恪握着遥控在换台,遇见球赛停了一下,抬眼看向池灿,然后说:“要回来住是一样的,你的房间没动过。”
但屏幕上正在对抗的球赛队伍似乎不是李景恪喜欢的,没停留一会儿又转台了。李景恪应该没有特别喜欢的球赛队伍,池灿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支产生狂热的情绪。
“不会打扰到你吗?”池灿不喜欢李景恪现在这样跟他说话,有样学样的礼貌客气起来。
“怎么个打扰法,现在这样么?”
李景恪站起身,忽地想起来,平和地说:“忘了,你要跟男朋友住也可以,看你。”
池灿站在客厅忽然不声不响了。
他在刚刚回来的一路上想了很多,每一刻都没法避开李景恪。他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李景恪去了他读研的学校看他,想到从他十五岁起,每年都有他陪着过年的李景恪今年一个人在风城,池灿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放假、回来和实习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还跟李景恪撒谎、赌气不叫他哥。虽然很多事李景恪也没有问过,虽然他们是在吵架冷战,虽然李景恪这个人真的很难懂。
真正面对李景恪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这个否认养育了他长大、只说是抚养他几年到成人而已的哥哥,在年复一年的时间流逝里,显现出他真的把池灿当成了他的责任,尤其在这半年,对他变得相当平和温柔,却也等同于冷淡。
好像等池灿研究生一毕业,他们连最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池灿眼睛不聚焦地朝地,倔强固执地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对流的客厅里吹过的微风把他吹得很冷,心脏像被挤压过度一样也要产生断裂带,随时可能令他轰然倒塌。
他语速很慢地问李景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不想要我了。”
李景恪皱起了眉头。
他最终关掉电视,将手表重新戴在左手手腕系好搭扣,拎起藤椅上的外套,走到池灿面前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去洗个澡,早点睡。”李景恪说。
他戴上了腕表,要去楼上换衣服,是打算出门。这个认知让池灿再也忍耐不了,李景恪往楼梯口走了两步,手臂就被池灿握住,手掌也被池灿抓在手里。
李景恪的这只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疤,指尖触碰移动时摸起来略有不平。池灿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而产生,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知道得更多,因为李景恪只有他一个弟弟。
“你要去哪里?”池灿拦着李景恪,这一次不管不顾直接环住了他的腰,把头跟着埋下去,“如果我不回风城,不回家,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可以当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是没有听你的话,去见了池振茂,可我不是要去当他的儿子……”
李景恪沉默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最后扶着池灿的胳膊把他拉开了一点,看着他满脸苦大仇深、还有泛着水光微微发红的双眼。
池灿浑身紧绷,呼吸急促,李景恪叹了口气,希望他放松点,说:“哪里没有你这个人,这里永远是你家。”
显然,李景恪也不想在此刻提别的事。
池灿眨了一下眼睛,蓄不住的眼泪很无助地落下来。
他们依然靠得很近,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李景恪的手和身上都很热,虽然他刚刚被拉开了一点,但他此时再凑近过去,李景恪没有再推开。
他用耳朵蹭了蹭李景恪的脸侧,有些凉的柔软的嘴唇触碰着李景恪的喉结,然后大胆地抬头吻了上去。
池灿颤抖着吻了他的哥哥,像以前他们会做的那样。
还有更多。
是一个很凉的吻,池灿没有停下意图取悦李景恪的打算,把曾经李景恪教给他的都一五一十用上,李景恪闭着嘴唇,连身上浴袍的腰带都被扯得有些松。
但李景恪很快躲了一下,眼神清醒地和睁开眼的池灿对视,表示制止:“我还要出门。”
“不出了,哥……”池灿脸上很热,被拒绝有些受伤,但仍然把欲望袒露得坦白,纯真而引诱,像讨要糖果的一样执拗起来,扑上去要继续和李景恪接吻,他熟练地伸出舌头舔舐,把手往下游弋,想索取更多。
李景恪被他突如其来的生猛弄得有些好笑,一边倒退两步,一边用有力的胳膊搂住池灿,将人按住。
偌大的客厅里满是呼吸声。
李景恪嗤笑一声,伸手往上掐着池灿的下巴,摩挲几下问他:“你这是背着你的男朋友,在出轨你哥吗?”
池灿陡然愣住了,张了张嘴,急切地说:“我……”
话还没有说出口,一瞬间天旋地转,李景恪托着他的后腰跟他对调位置,池灿被堵在电视柜前不敢动弹,混乱中不小心按掉了灯的开关。
黑暗里,李景恪往前走了一步,撑着柜子边缘把池灿圈在双臂之间,他变了眼神,叫人想起从前。
李景恪狭长微眯的双眼盯着池灿,仿佛漫不经心地在打量送上门挑战他耐心的猎物,漆黑透着危险。
池灿心脏突突跳动,知道李景恪在不高兴,但不知道他在因为什么而不高兴。或许他真的很烦人,说长大了很多年也难以讨得李景恪的喜欢。
他被看得隐隐害怕,难熬,却也激动。
“也不是不可以,”李景恪轻拍了拍池灿的脸,低头含住池灿的嘴唇亲了一下,玩笑般说,“但明天要去跟男朋友道歉,说你对不起他。”
池灿难为情又偷偷笑了,眼角依然淌下泪水,他朝后仰了仰头,贴着李景恪的身体和他接吻,手随着往后支撑,一不小心碰倒了电视柜角里那幅背对摆立的相框。
相框里的旧照片也掉了出来,正面朝上落到地上,被风城皎洁无暇的月光照着。
照片里是两个随意站立的少年身影,一高一矮,差别巨大,他们身后是烟紫色的夕阳,深绿色的麦田,旁边一座灰白墙旧矮房。
站在左边的那个高个子,高瘦,寸发利落乌黑,额角有道伤口,眉头微敛,漆黑锋利的眼睛盯着镜头,他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拽着旁边矮个子头上的帽子。矮个子那个反戴着顶不符头围的破棒球帽,脑袋被拽得有点歪,露出几撮短短的刘海,他睁着大眼睛,有些瑟缩,但因为是面对镜头,稚气未脱的脸上依然咧出笑容,露出两排牙齿,看起来模模糊糊,像个漂亮小姑娘。
那一年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一年池灿十五岁,跟李景恪回家的那天晚上也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