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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叫什么名字

错误的河 四野深深 3686 2024-01-13 11:45:09

刚过清明,距离池灿满十五岁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二十三个小时的卧铺火车,咕隆咕隆一路,池灿的位置在中层,只能躺着或辛苦地半坐。

火车突突向前,他爬上爬下,脚上的运动款白鞋子穿了又脱,卡通袜子的脚底板却在过程中让他踩得脏脏的。

在这途中他也睡了好几觉,眼皮浮肿,晕晕乎乎。

又一次在轰隆声中醒来时,池灿喊了一声妈妈,懵着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踩着楼梯下来。

他上下太频繁,像个不安分的多动症,被最下层的胖大叔瞪了一眼。池灿知趣地缩了缩脖子,费劲爬下来后去上厕所,然后跑到火车狭窄过道的小凳子上坐着。

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之前是一个个小山包和开阔的田野,现在变成了陡峻的高山和水流从山谷流过,他坐在火车里从复杂地势中穿过,紧接着进入了漆黑一片的隧道。

池灿觉得很陌生,有点恐惧,也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妈妈陈英从生病住院到病情恶化,最终被夺走生命、躺进漆黑棺材的前几个月里,一切都来得迅猛,犹如当头一棒。池灿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跟着病了一场,精神恍惚,仿佛心智倒退。

他已经哭了很多次,好像眼泪都流干了,现在抿着嘴巴坐在黑暗里,听着隧道里呼啦啦的急速的风声,想哭却没有眼泪。

他再怎么哭闹喊叫,也不会有人听了。

就像现在他明明很懂事,也不会有爸爸妈妈来夸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了。

过完那条长长的隧道,光亮重新涌入车厢,照在池灿皮肤白嫩的脸上。

没过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报站:“旅客朋友,大家好!终点站风城站就要到了,在列车到达终点站前......”

池灿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目光被过道里兜售牛奶片、酸奶糖和牦牛肉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很饿,从昨天下午上车开始在火车上的这两天,他只吃了两盒泡面和一块饼干,上一次进食是在中午之前。

跟他随行的大哥拿着他们的行李在另一节车厢,只是为了赶紧甩手麻烦而办了份出远门的苦差事,所以也不管池灿舒不舒服、饿不饿,很少过来管他。

火车广播又播了一遍,池灿眼睛不聚焦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耳朵里只听到了风城两个字。

上火车之前,他就听到大人们在暗暗谈话时提过——“赶紧把池灿那个拖油瓶送回风城去!”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终点站,池灿背着自己的书包被随行大哥拽出火车站的时候,茫然四顾间迎面让风扑了一脸。

风城果然不是白叫的,池灿的眼睛被那风刮得就没完全睁开过。

天上虽然挂着太阳,但体感温度并不高,池灿觉得又冷又饿,裹紧了身上的薄黄棉袄,皱着眉头绷着嘴角跌跌撞撞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坐上面包车的时间又过了很久,从市区出去后马路两边越变越荒凉,周围群山连绵,房屋也全成了低矮的楼房或平房。

车里十分安静,随行大哥大概坐久了觉得无聊,打量了池灿两眼,取乐道:“为了送你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活活脱了我两层皮,真是麻烦!你妈都死了,还想赖继父家里吃香喝辣?人家再过两个月就要新娶了,谁要这种便宜儿子啊,再说了,你亲爹不是还没死么!”

池灿昏昏欲睡地靠窗坐着,腿挤到边上一动不动,紧闭着嘴巴不出声气儿。

“哟,还挺有脾气?”

随行大哥一脸横肉,扯着嗓子又问前面司机:“师傅,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他瞥一眼池灿,“我可没时间陪你多耗了,已经跟你那堆穷亲戚说好了,把你送进家门就算完,也算仁至义尽。”

车辆终于驶进一个岔路口,歪歪扭扭估摸着是要到了。

池灿对风城其实并不是全然陌生,他在这里出生,从会走路起直到五岁,都跑在窗外经过的池塘对岸的小路上。

那时候他的亲生父母池振茂和陈英还没有离婚和各自再婚,他们一家人也很幸福。

还没有让池灿在他稀薄的记忆里搜刮太久,车便停下来,他下了车,看着自己仅有的那一个行李箱被扔下来。

那个随行大哥像终于扔完了车上的垃圾,头也不回地重新上车,紧接着面包车扬长而去。

天已经半黑,远山朦胧,在池灿面前一左一右有两栋矮楼,并非方才见过的一水青瓦坡顶,而是普通的平顶建筑。

池灿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直到父母离婚,他跟着改嫁的妈妈离开风城,去了大城市和继父一起生活。

其中更高的那栋大门敞开,里面人听见动静,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把池灿也是一通打量,然后啧叹两声领着池灿进去。

池灿背着书包,吃力地拖着自己的那只箱子。

他经过路途摧残已经有些麻木,走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满屋子人,站的站,坐的坐,早就齐刷刷盯过来。

他们为了讨论池灿的去留已经从午后就聚在了这里,直到吃完晚饭,终于等来了那边送人过来。

其中为首坐在两个主位上的,一个是池灿的大伯,一个是个生了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是池灿,池振茂的儿子?”他声音浑浊地开口问道。

没有回应,他又指了指旁边,说:“这是你大伯,还记不记得?”

池灿穿着他那件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黄灿灿的,但他脸色苍白,只是睁眼盯着这些人,嘴巴依然紧闭。

周围顿时议论声四起,都瞧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孩。

“贺书记,你看看这弄的,不如送回给二哥去呗,人家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养,我们这条件,哪能再多养一个啊。”接池灿进来的是他三姑。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老人是村里的贺书记。

“你二哥池振茂早飞黄腾达咯,娶了北京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当官去了!哪能再看看我们这天高水远的小地方,人家也容不下这么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啊!”

都是一家亲戚,众人又开始各自掰扯起来。

自从池振茂离婚,一个人去了北京闯荡又再婚后,他很少回乡,连跟自己亲姊妹兄弟都不常来往。

他们和池振茂一家都没什么感情。

池振茂答应的那点抚养费就跟毛毛雨一样,而且眼前这孩子一看细皮嫩肉娇娇滴滴的,又这么大了,活却干不成,不是什么好养的角色,赔钱货一个。

大家互相诉说着难处和不情愿,有的人直接扭身离去,来来往往,没人再在意池灿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贺书记一时间也插不上话。

池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行李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闻着屋子里飘着的那股混杂的烟熏味,竟然打着盹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人变少了,却更加闹哄哄起来,门口的铁门突然“哐”一声大响,地动山摇。

池灿一个激灵,从梦见自己变成了烤火腿肠和熏腊肉的梦里陡然惊醒。

他抬手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看见剩下的一群人全都聚集到了门口,外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情绪激烈。

铁门是被李景恪砸出的响动。

“当年好歹是我们池家的人去福利院把你领回来的,那福利院都要倒了,无论如何,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不然你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有人朝他啐道。

另外一帮人正拦着旁边的池家大伯,他早没了刚刚坐主位的模样,又怒气滔天地一手拿起院前墙角的锄头。

——他手里的铁锹才刚被李景恪猛地夺了过去,砸在他家的大门上,哐当一声似乎还震耳欲聋地回旋在耳边。

池灿探出头去。

和这一大群人势单力薄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轻笑一声,声音散漫地开了口:“我在你们池家那几年,也没少喝西北风吧。”

“你——”

“你这个白眼狼!李景恪,当年要不是你差点把我儿子打死——”大伯瞪着眼就骂道。

旁边撺掇着书记把李景恪叫回来的三姑劝起了架:“好了好了,大哥,今天不是时候说这些……”

“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把这个鬼迷日眼的畜生叫回来的?憨不死的!”

“那你把里头那小子留家里养!我帮大哥你想办法,还骂起我来了!”

场面一片混乱,池灿继续从门口几个大人之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外面那个被骂畜生却无动于衷的人。

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到,因为那个人很高,比周围这群年纪更大的都高。他穿得很单薄,很瘦,成熟而带着戾气,在风城这样凉的天里敞着外套,满身寒意却不见冷的样子,被这群可怕的人围着也巍然不动,只冷眼看他们起了内讧。

大伯叫他李景恪......

凭着稀薄的记忆和刚刚的对话,池灿认出了李景恪。

李景恪是他曾经的哥哥,被池振茂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孤儿,在池家不受欢迎,后来被赶了出去。

但当年池灿还太小,离开风城的时候也才五岁,池灿好像忽视掉了这个哥哥,记不清李景恪的容貌,这之前也记不得名字,更不清楚李景恪和池家到底有什么瓜葛,和大伯有什么仇恨。

但也不能骂畜生,会很难过的,池灿心想。

暮色昏昏,池灿还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被谁发现了,一只粗手抓住他就把他推了出去。

“人来了,就是这个!”

池灿脚下趔趄,腿一软就被推到了李景恪面前,差点摔倒。

李景恪依然只是看着,像是置身事外的过路人。

“怎么说这也是你弟弟,要是没人接走,那就只有等他爸爸从北京回来再说了。”三姑哀叹着说道。

众人看好戏一般都在等着回答,可能心里会嗟叹别人的命运,但没人愿意平白接手一个累赘。

李景恪这个过路人沉默半晌,嘴角挂着点淡淡的笑意,终于开口道:“你们姓池的倒是惯会扔小孩的。”

“你——”

“我接他走,”李景恪一句话令愤愤不平的池家人不做声了,“之前所有的条件都算数吗?”

“算,当然算!”贺书记给他们勉强调解了大半天,头发都要多白三根,连忙应允,“可以签字画押。”

这么一看,是有着落了,有人拉着池灿让他赶紧给李景恪下跪磕头,池灿的书包被拽得歪斜,他拧着胳膊一把推开了那人,顿时自己摔倒在地上,和下跪磕头没什么区别似的。

“他爹还没死呢,别来折我的寿。”李景恪低头看着匍匐在水泥地上的小孩,黄衣服晃眼睛,李景恪提着他的书包肩带把人拉了起来。

没过多久,聚集在池家大伯这儿的人很快散去,回去了这一夜估计还有得四处说道。

池灿被从地上提起来后就一直垂着脑袋,因为他眼角流出了一点眼泪,意识到自己真的和没人要的垃圾一样,被从这里扔到那里。不要说有人宠爱,他连被人挑选的资格都没有了,需要签字画押才有了一点价值。

池灿回到出生地却像来了异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家了。

李景恪今晚一晚上的时间都被浪费了,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垂着脑袋的人,说道:“叫什么名字。”

那颗低垂的脑袋黑不溜秋毛茸茸,在夜色下有些抖。

池灿没说话。

“池灿,”看着池灿随声音又抖了抖,李景恪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河烟,抽了根点燃,“看来姓池也不一定有用啊。”

他吐了口烟,问池灿:“是要待在这里受折磨,还是跟我走,回去受折磨?”

烟味有些呛人,李景恪开始倒数:“三,二,一。”

他耐心不多,低笑一声,转身走了。

周围瞬间空了,饥饿和寒冷令池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是求生的本能,他抬起头,红着眼睛急切地寻找着李景恪的背影,拔腿就追上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李景恪的手臂。

李景恪停下来,垂眼看着他说松手。

池灿背脊挺得笔直,昏黑的光线下只有一双眼睛透红泛着水光,好不可怜。池灿开口说了李景恪见到他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池灿下火车以来,这一整天说的第一句话。

“哥哥,”他小声叫道,“你答应带我走了,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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