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落后,从无日新月异一说。只有房地产市场博爱,不会落下任何一片边陲之地。这几年小城的周边也划了几片新区,高楼初现林立之态,只是人气一直没有跟得上楼层拔节的速度。新区萧条,可以目测。
方元下了公交车,往不远处一栋崭新的楼房乜了一眼。红簇簇的促销条幅从楼顶直垂而下,开着让利酬宾的无耻玩笑。
通往楼房的只有甬路,上面附着一层泥沙。周围的土地裸露,建筑垃圾遍布,似敞着衣襟露着护心毛的壮汉,邋遢又蛮横。行的久了,偶尔会遇到一颗新植的小树,光秃秃一根棍子似的被三根木料撑着,立于嶙峋的乱石之中,瘦且挣扎。
只是这些似乎都入不了方元的眼,他的面色比平时还冷,透着些许不耐。
进了电梯,他按亮了12层,显示屏上的数字逐层跳跃,数字越大,方元指节上的茧子就被刮得越痛。
叮的一声,电梯停下,双门分开,方元缓步而出,停在一扇门前。
敲门声已经响过两次,门才被从里面大力拉开。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因为洗过头发,头上还包着暗色方巾。
“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不自己开门,大少爷当惯了?”女人鼻眼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纹路越发明显,简单骂过,便又坐回了牌桌。
方元并不介意这声骂,新房的钥匙他从未拿过,没人给过他,他也不想要。他甚至喜欢这种刻意的忽视与置之不理,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新房是装修过的,墙角的壁灯与环绕的罗马柱正是时下流行的元素。只是此时,这间屋舍与任何一处市井陋室并无二致,杂乱、肮脏,烟雾刺鼻,充斥着粗鄙之言。
牌桌上坐着三女一男,除去开门的女人,另外几个人都向方元分来了一些目光。
其中一女面相狐媚,一双眼睛将方元打量个透彻:“这就是你家大儿子?够精神的啊!以后啊情债少不了,够你这个当妈的操心的了。”
“光精神有什么用,脾气臭性格冷,谁能相中他?”包着方巾的女人翻起眼皮看了方元一眼,“也不知哪辈子欠他的,成天摆一张臭脸。”
她的下手坐着一个年纪略大的女人,满头烫着卷,纹着夸张的两条平眉:“这个年纪都叛逆,长大了就知道心疼你了。听说你家老大学习成绩不错?怎么就落了个咱们市里那个野鸡大学呢?”
包着方巾的女人眼皮子一跳,正欲打牌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刻,继而生硬扯开话题:“你话怎么那么多,还打不打了?”她丢下一张牌,挥手赶方元,“你弟弟正等你呢,你以后每周周末回来给他辅导辅导功课,他快中考了。”
方元沉下眸子,转身向里屋走去,堪堪行了两步,便听见背后传来尖锐直接、毫无避讳的声音:“狼崽子,那颗心怎么捂也捂不热。人家心高着呢,一心惦念做少爷,看不上我们这样的父母。”
方元自进了屋子便一言未发,此时他唇角泄出一声“嗤”,似是表示认同。
推门而入,是一间向阳的卧室。
左桌右床,中间只余一条窄窄的通道。床上传来翻书的声音,方元冷眼看过去,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慌忙将手中的杂志藏于枕下。
“是你啊。”男孩儿舒了一口气,“进来怎么不敲门?”
枕下漏了一个书角,一条长长的美腿铺陈其上。
“不想被人知道你看这些就闭嘴。”方元拉开学习椅将自己的背包放了上去。
男孩儿有些气结:“我不需要你给我补课。”
方元轻轻一笑:“你放心,你享受不到那种待遇。”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男孩语中不掩嫌弃。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看你两眼,我实在厌烦他们一遍一遍打电话给我。”方元再无多一个眼神施舍给男孩儿,从背包中翻出一本书,穿过通道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十月末的北方,已入萧瑟深秋。资源匮乏的小城,并无秋色美景,远近一片土色,夹在两楼之间延伸而出,像穷途之后的末路,看不到一点希冀。
新居三室两厅,在这个小城很少有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闻家三个孩子,两子一女,算得上人丁兴旺。而这刚刚乔迁一个月的新居,独独没有方元的房间。
闻家搬家日子选的好,方元前脚在大学申请了宿舍,后脚爹妈领着弟妹乔迁新居,公婆一间,弟妹各一间,住了个满满当当。
方元其实无所谓,这个家对他来说本就没有意义,这样说可能不准确,其实这片瓦舍也是有负向的存在感的,于他来说不论曾经的斗室还是现在的豪居,每多待一秒都是对他身心的煎熬。
他靠在阳台上,翻开手中的书,书本装帧得极简,封面上只有“概率统计”几个字。这是金融方面的专业书籍,方元如今在自修这方面的知识。
清净了没几分钟,旁边阳台的拉门被打开,那个阳台与客厅相通,甫一嵌缝便涌出了浓重的烟味。
“换换空气,烟味辣眼睛。”
客厅中的声音从阳台传出,入了方元的耳。他皱皱眉头,打算去翻耳机,却听那屋忽然有人提了他的名字。
“你大儿子是叫闻方方吧?”女人咯咯的笑,“怎么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一阵麻将的碰撞声后,闻母不咸不淡的声音才传来:“上户口的时候打错了,本来打算叫闻方了,没想到他爸手瓢,多写了一个方,便落成了方方。”
或高或低的笑声伴着香烟的味道散开,方元嗤了一声,眸子越发深暗。
名字确实是上户口的时候落错了,但不是方元出生之时。
方元的命运,不算多舛,但颇为周折。刚刚出生,便过继给了闻母的姐姐,随了姐夫姓方,单名一个元字。
闻母的姐姐也曾是个传奇人物,年轻时似热烈的玫瑰,觉得小城闭塞,执意外出闯荡。因缘际会,竟嫁得一位艺术大家,日子过得火上烹油,堆金积玉。
然,人生事,常难圆满。结婚多年,姐姐因身体原因竟未替方家诞下一男半女。艺术家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并无指责之语,但态度逐渐冷落。姐姐无法,只好从妹妹处抱养了方元,以此笼络夫妻感情。
方元在富贵之家养到11岁,莫说诗书礼仪,俗常的消遣都是听歌剧弹钢琴。方家的别墅内有一个四面环镜的舞房,艺术家经常站在两面镜子的夹角,面无表情的看着方元立着脚尖滑翔转动。而直到现在,让方元最恐惧的噩梦还是四面镜子中皆是那张沉默阴郁的脸,转到哪个方向都能看到那双冷漠的眼。
11岁,是方元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簇锦堆花,之后一地狼藉。
11岁,闻母的姐姐死了。暴病,短短几月便枯萎了生命。女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方元夜里难过,曾去找过艺术家。
他还记得自己的脑袋穿过二楼的木质栏杆看着楼下瘦削却不文弱的男人背影时的情景。
客厅的电话线被抻得很直,男人的声音也是直的,没有一点婉转曲折:“你们来把方元接回去吧,你姐姐要不行了,之后家里没人带他。”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冷笑了一声:“方元好像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吧,这些年你们在你姐姐那里拿的钱还少吗?怎么,还想继续卖儿子?我可没有那份闲钱给你们。”
“感情?”男人似乎笑了一下,他不常笑,因而年届中年,依旧面相年轻,“连个芭蕾中的脚尖旋转都做不好,我的感情凭什么给他?”
“你姐姐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你们准备一下来参加葬礼,然后把方元接回去吧。”男人挂断了电话,慢慢的转身,看到了二楼走廊转角刚刚消失的一片印着小黄鸭的衣摆。
方元离开那天,男人是有递过来一张卡的。方元的表情和男人很像,他面无表情的伸手接过,在亲生父母欣喜的表情中,缓步走到客厅的一角,那里放着一架老式唱片机,檀香木的唱片架将这一隅的空气沁得隽永深长。
方元拿着薄薄的卡片,看着男人,忽然便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爸爸,你知道我一直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他拿起艺术家那张异常珍贵的《皇家芭蕾》,蓦地用手上的卡片狠狠的划向黑胶唱片,滋啦的声音刺耳,完美的杰作瞬间破碎。
方元甩了唱片,同样甩了那卡,收了笑,在男人的赤目中走出了生活11年的家。
自那之后,方元回了小城,改了名字,重新姓回“闻”,单名一个“方”字。方是他继父的姓,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偏要留着这姓,是挂念以前的膏粱锦绣,还是仍念那一番父子之情。
只是,事坏在了闻父手上,为方元上户口时,因为不甚在意,边接电话边填单子,写过一遍名字,言语几句回来,纸上又落了一个“方”字。
至此,方元叫了闻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