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多给赵没有的地址距离他的出租屋很近，就在三十三层区。

台柱当初曾经和他说过这个地址：“下层区那条有名的悬浮轻轨，上面停着一辆废弃列车，你需要走到车头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只有雨天才能看见的刹车杆，并且最重要的条件是拉动刹车杆的时候不能穿内裤。”

赵没有居住的这条街道是一条空中悬街——这里原本有一条轻轨，是大都会初建时重要的交通路线。车厢和轨道的尺寸都很宽阔，废弃后下层区民直接在轨道上建立了新的街区，车厢则被违章加盖了许多层，形成铁皮搭建的楼舍。

雨仍在下，赵没有叼着烟，一边走一边披大衣，他懒得打伞，好在考古学家的制服防雨，皮鞋踩进洼地，溅起彩色的水花。

钱多多已经在等他，对方站在街道尽头，这里原本是车头的位置。不远处的车窗里是一户人家，户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醒得早，此时已经把窗台上的电子桂花挪了出来，钱多多正在帮她搬花盆，身边的排风口溢出细溶蒸汽，车厢里传来一首老歌，雾里看花。

他也没有打伞，弯着腰，正轻声和老太太说着什么，雨水从发丝上滚落。

赵没有掐灭了烟，站在原地等老太太回屋，这才走上前，“早啊钱哥。”

“我看见你来了。”钱多多问：“怎么不过来。”

“我小时候偷过这家的腊肠。”赵没有笑笑，“老太太记仇，看见我就得拖鞋伺候。”

前面就是这条街的终点，被一堵红墙挡住，钱多多走上前，拨开苔藓，露出一只红色嵌玻璃的箱子，是消火栓，他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不是喷淋系统，而是一个手把杆。

赵没有明白过来，这就是台柱之前说的“刹车杆”。

他有点犹豫，毕竟台柱告诉他进入遗址的方式着实寡廉鲜耻，想了想开口道：“钱哥，我听朋友说进入这个遗址的前提是……”

“这个坐标点通往的遗址不止一处。”钱多多打断了他，“我现在带你去的是另一个。”

说完他抓住赵没有的手，拉动车杆，熟悉的抽离感传来。

回过神的时候，赵没有发觉自己坐在车厢之中。

非常老式的蒸汽列车，能听到烟囱喷出的汽笛声，还有车轮驶过铁轨的哐当作响。车厢内排开数把长椅，包裹着绿丝绒坐垫，侧边探出一张矮桌，洁白餐布上摆放着盛开的红茶花。

窗户是半开的，显然列车的行驶速度并不怎么快，气流吹开纱帘。

空气中传来爆炸后残留的火药味，混着茶花香。

风过。

赵没有看到了浩瀚星夜。

“那是NGC6302星云，距离地球4000光年，位于天蝎座内。”钱多多注意到他的目光，“它是濒死恒星的产物，因为恒星的超热气体云向太空膨胀而形成。”

“也被称为蝴蝶星云。”

远处是一颗极端炽热的中心星，二十五万摄氏度的表面充斥着璀璨光芒，鎏金虚影静静地燃烧，膨胀，像亿万年好时光。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赵没有听到自己在问，“太空？”

“我将它称为朗姆酒隧道。”钱多多道：“这是我很久之前从几个考古学家那里借来的能力，分别是‘迁跃’‘拼接’和‘加速’，我尝试着将这些能力合并到一起，发现可以将一些遗址拼接起来，加速时间流并实现迁跃。”

“最后我用造物造出了这辆列车，只要坐在车里，即使不通过现实中的大都会坐标，也可以实现遗址穿梭。”

赵没有囫囵听懂，把车窗完全打开，“所以这片宇宙也是一座遗址？”

“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严格来说它不算遗址。”钱多多解释，“我觉得它更像朗姆酒隧道的背景墙。”

“朗姆酒隧道？”

“就是这列车的轨道，它连接着各个遗址。至于为什么叫朗姆酒……是我个人对天文的一点兴趣。”

车窗外的景色骤然变换，或许是时空流速不同，虽然列车看起来行驶的很慢，但他们正以极高的速度在宇宙中行进。

远处磁星发出喷焰，像斑斓的蝴蝶鳞片，在浩大的分子云之中，赵没有突然闻到了酒精的味道。

“那是人马座B2，一个由气体和尘埃构成的天体，位于银河系中心。”钱多多朝窗外伸出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这里存在着大量乙醇，有千兆升酒精悬浮在这个星云中。”

他缩回手，摊开手掌，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加强烈，赵没有闻出来了，“是朗姆酒。”

“朗姆酒和覆盆子。”钱多多神情中微微带了些笑意，“是朗姆酒和覆盆子的味道，还有一点像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

酒精被吸入肺部，化作细小的热流重返食道，充斥胸腔，赵没有吸了一口气，“好吧——我明白了，朗姆酒隧道——那么第一站是哪？”

“已经到了。”钱多多道：“木星餐厅。”

“木星餐厅”在考古学家中被称为A99号遗址，这个遗址的危险程度既高也低，顾名思义，遗址的主体是一家餐厅。

开在宇宙里。

具体来说，是木星的行星环上。

“那是什么东西？”赵没有看着飘浮在车窗外的一个多足生物，像章鱼和水母的结合体，透明的脑子里似乎塞满了玻璃球一样的东西，“外星人？”

钱多多打个响指，手中浮现一本像是旅行指南的图册，他翻开一页，“它是木星餐厅的揽客招牌，半活体，大概像是自动贩卖机一样的东西。”

“半活体？自动贩卖机？”

钱多多伸出手，指尖触碰在章鱼的吸盘上，触手蠕动，他的几毫升血液被吸走，血珠通过透明的血管，最后抵达脑部，注入在一颗玻璃球中。

不知道是章鱼还是水母的“招牌”张开嘴，把染色后的玻璃球吐了出来。钱多多接住，掰开，分了一半给赵没有。

不是玻璃球。赵没有看着钱多多咬了一口，水淋淋的光芒在指间流淌，丰沛多籽。

这是透明表皮的石榴。

“木星餐厅特产，钻石榴。”钱多多翻着手中的旅行指南，把其中一页指给赵没有，“尝尝看？味道还不错。”

木星属于气体行星，大气中含有甲烷，在强闪电的作用下最终变成钻石。因此这座行星上会下钻石雨，落入地面，则形成钻石湖。

赵没有尝了一口，不怎么甜，但是很清凉。“钻石榴是餐厅培育的木星特产，由钻石雨灌溉而成”——正如旅行指南上所写，像雨水的味道。

餐厅外排着长队，各类飞船和太空车一样的东西悬浮在浩瀚宇宙中，还有不借助交通工具直接在真空中穿梭的异形，“A99号遗址目前没有固定的考古学家探索。”钱多多道：“你吃早饭了么？我们可以排个队。”

“看起来挺有意思。”赵没有已经隔着车窗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物种的外星人聊上了，很神奇的是居然可以沟通，对方送了他一根香烟样的东西，他闻了闻，“这里居然没有固定的考古学家？”

“之前是有的，后来好像被一个猎户座α星人吃掉了脑子。”钱多多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烟，“我建议你不要抽，有毒。”

这就是A99号遗址危险程度既高又低的原因啊。

“和你搭话的是个从什么什么星球来的德鲁逊人，发音太复杂，我不会念。”钱多多合上旅行指南，递给赵没有，“德鲁逊人喜欢吃地球人的肝脏，它给你的烟带有麻醉效果，在它们的星球这种烟草会被用作佐料，大概是想把你腌入味了再吃。”

他说着打了个响指，手中出现一把造型奇特的枪，“同理，德鲁逊人对于人类味蕾来说口感也非常友好，有河豚鱼腩的味道。”

说完钱多多探出窗外，扣动扳机，刚刚和赵没有搭话的外星人被一枪爆头。

列车驶了过去，钱多多把外星人拖入车厢，然后开到餐厅后门，一个类似于外卖窗口的地方，“麻烦双面煎，三分熟，加欧芹和茴香。”他把被扒干净的外星人扔到了窗口上。

片刻后窗口端出一份外带套餐，看起来像两个巨无霸汉堡，闻起来的确很香。

赵没有看着钱多多拆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

赵没有：“好吃吗？”

钱多多：“我饿了。”

赵没有：“您慢用。”

木星餐厅等待桌号的车队排的实在是很长，最后他们决定去往下一个遗址，列车大概是进入了某种类似虫洞的隧道，黏稠绚烂的星群碎片在四周飘浮，像流动的镜面，钱多多抓住他往外伸的手，“不要乱碰，我们接下来要去的遗址危险程度很高。”

话音未落，列车忽然拐弯，他们脱离了隧道，窗外突然变得极静，连汽笛和铁轨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没有声音，像古早的线条漫画或者默片电影，赵没有朝窗外看去，发现他们处于一片森林深处。

天空和土地仿佛被黑色浸透了，两者之间生长着纯白的，巨大的树。

那或许是树吧。赵没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树的质感太坚硬了，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纹路。

构成它的不是木头，而是骨骼。

这是一片骸骨森林。

谁也不知道死去的生物是什么，又或许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死去，连天空与土壤都死了，只剩下墓碑般的、沉默的巨大之树。

钱多多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纸和笔，写道：不要说话。

赵没有发现他和钱多多的身体似乎也溶解在了这黑白的场景之中，变成蘸水笔勾勒的线条生物，他们还活着吗？他们已经死去了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感到一些异样。

他的手，不再具有血肉的厚度，只是一条线段。

列车无声地行驶着，只有窗外飞速变换的景象提醒他车速在不断提高，钱多多写字的速度极快，然而就像哪里有风吹来，纸上留不住字，黑色的字体很快便风化吹走，赵没有只能勉强辨认出他写下的一部分。

……当芦苇地被啃食殆尽▅▅▅▅宣告时代的终结▅▅▅▅▅▅▅▅用月光制盐眼睛▅▅▅巨大的眼睛……最后一个宇航员被▅▅▅虫卵凝固了维度和▅▅▅蛇对巨人念出碑文▅▅▅▅▅ 631号▅▅▅▅▅▅沉睡▅▅▅▅▅第一行诗句永远也不会结束▅▅▅▅▅▅▅▅▅▅▅▅▅▅▅

赵没有看不懂，以他的文盲水平，这填字游戏是天书级别。

突然有一阵狂风卷来，应该是狂风，赵没有发现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消失了，或者说黑色消失了，只剩下刺目的白，他无法再从白色的一切中分辨出哪些是天空、大树或者泥土，那白色急速地侵蚀了一切，他眼睁睁地看着列车车厢被吞噬，接着是钱多多的头，然后应该还有他自己，他的眼睛也被吞噬了，那是极致的光芒还是白色的黑暗？无从得知，总之一切都消亡在死无对证的雪花噪点中。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赵没有发现他们仍然坐在车厢里，列车行驶在浩瀚宇宙之中，而车窗外不远处，他看到了巨人。

好吧，以这个目之所及的比例尺来说，列车应该距离巨人很远了，远到赵没有能看到巨人完整的上半身。他说不好祂到底有多大，他看到了一颗恒星，就像祂耳畔的钻石。

巨人在作画。

宇宙的尽头或许是黑白色。赵没有端详着那幅画，画布上下左右都没有尽头，即使是巨人，在画布面前也像一个幼小的孩子。祂在用铅笔作画，或许是铅笔，以人类的认知祂作画的工具只能以“铅笔”付诸语言。

赵没有看着那幅画，无边无际，他突然发现——画上的景象正是他们刚刚路过的骸骨森林。

“我们刚从那幅画上出来。”钱多多道，“那就是S30号遗址，你应该察觉到了，我们在遗址里都变成了二维的存在。”

“我感觉。”赵没有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但发声器官失去了控制，说出来的话就像音节在空中跳舞，让人想起直流电机播放的失真音乐，“……我、好像~~在唱歌——”

“这是S30遗址的后遗症，每个从遗址中出来的考古学家身上都会携带些许残留印迹。”钱多多想了想，找了个形容，“假设你是一台主机，S30是未知网络，出来之后你会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装上了从来没见过的程序，不过这些程序也不是完整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失。”

赵没有还是那唱歌似的语调：“你——在~遗址~里写的、是什！么~？”说完他自己也不禁扶额，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他开始比手语：为什么您没事？

钱多多看得懂手语，答道：“因为S30曾经是我的探索主场。”

赵没有：曾经？

钱多多看向星空深处，列车正在高速驶离，巨人和画布都逐渐变小，“S30遗址到底是什么，一直是业界的未解之谜，而且这个遗址的探索危险系数太高，来过的考古学家并不多，目前能够推断的，是这里或许存在过一个文明。”

“一个已经失落的文明。”

赵没有：怎么讲？

“那个巨人，S30号遗址最初的考古学家将祂称为普罗米修斯。”钱多多道：“在她的考古笔记里记录了一种假设，祂是一个文明制造出的机器。”

“这个文明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毁灭，或许进行了大移民，总之在文明发源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的痕迹，它们将一切压缩，转换为二维，由巨人记录在无边无际的画布上。”

“S30号遗址死过很多最顶尖的考古学家，有的是在遗址内被不知什么东西逼疯的，有的是进来后再也无法出去。”钱多多说着看向赵没有，“你应该注意到了，刚刚有一个瞬间，我们被‘擦掉’了。”

赵没有点点头。

“这是最终得出的脱离办法，考古学家们发现巨人在作画时，有一个部分祂一直会来回修改——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骸骨森林。当祂擦掉画作的时候，考古学家如果能被成功擦去，就可以从遗址中脱离。”

赵没有：听起来风险很大。

“没错，谁也不能确定祂什么时候会修改画作，这里的时间流速很诡异，有的考古学家迷失后会变成那些树的一部分。”钱多多顿了顿，道：“我在搭建朗姆酒隧道的时候，曾经迷失过。”

赵没有：那您是怎么出去的？

“……我不知道。”钱多多眼中浮现一丝茫然，突然道：“我刚刚是不是在遗址里对你说了什么？”

对。赵没有比划道：但是你说的东西太高深了，我不知道手语怎么说。

钱多多打个响指，纸笔出现在赵没有面前，“写下来。”

赵没有拿着笔，抬起手腕，停了很久。

钱多多叹了口气，“你忘了，对吧？没有人能记得……”

赵没有迟疑着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钱多多的话音戛然而止，赵没有将纸推到他面前，上面是一些无法成句的词汇。

宇航员、虫卵、碑文、诗句。

还有一大团被涂得看不出是什么的▅▅▅▅▅。

钱多多指着▅▅▅▅▅，问：“这是什么？”

赵没有：不知道，只是脑子里好像有类似的东西，写出来就是这样。

钱多多捏着纸，陷入沉默。

巨人和画布已经远的看不见了，无数行星在车窗外旋转，最后是赵没有探出身，抽走了钱多多手中的纸，“别~想了，想多了长~不高，头疼。”

他应该是快恢复了，唱歌似的语调好了很多，钱多多看着他把纸叠成飞机，扔出窗外。

响指声落下，纸飞机变成巨大的热气球，上升后爆炸，化作绚烂烟花。

“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焰火在车厢里晕开彩色光斑，梦境般的朦胧色调中，钱多多轻轻笑了一下。

“赵没有，我比你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