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外。
风吹起白色细沙,目之所及处,皆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钱哥你见过这样的地方吗?”赵没有问。
“没有。”钱多多判断着眼前的环境,“这里……像沙漠。”
“钱哥,我比较文盲,对天文没啥了解。”赵没有道,“但是我觉得,咱们现在可能不是在地球上。”
他指向远处的天际线。
那里有两个月亮。
“不排除这种可能。”钱多多看着天上的双月,毕竟遗址里连朗姆酒隧道这种东西都能存在,不在地球上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在一些情况下,地球上也可能会出现两个月亮。”
赵没有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些情况,一阵巨大的呼啸声从高空传来,像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直到落在不远处,赵没有才发现那不是陨石,而是一架飞行器。
钱多多思索片刻,掏出一根烟点燃,轻声道:“隐。”
眼前人身形消失,接着赵没有感到嘴唇上传来温实触感,烟草香味漫开,他们都进入了隐形状态。
钱多多拉着他,“过去看看。”
他们尚未弄清000号遗址会对考古学家的能力产生多少限制,都不敢轻举妄动,两人潜行到飞行器附近,正琢磨怎么进去,结果“砰”地一响,飞行器外壳突然从两边分开,有人走了出来。
他们同时听到了铃声。
赵没有无端觉得这铃声有些耳熟,随即他就被门中走出的人吸引了注意,从身量看像个少年,莲花和鎏金大簪在发髻上层层堆叠,白瓷般的脸颊上绘着妆花图案。铃声就是从它身上传出来的,它光着脚,足踝套着金红的铃铛。
赵没有转头看向钱多多,把声音压得很低:“钱哥,这是个人吗?”
无怪乎他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这个少年只有下半张脸,上半张脸上镶嵌着一只巨大的植入体眼镜,像个黑色的外接机盒,衔接在鼻骨与发际之间,正飞快地划过无数墨绿代码。
它没有穿衣服,甚至看不出性征,只用陶瓷打磨出模糊的身体轮廓。
钱多多沉吟片刻,“这应该是个人造人,制造时间大概在22世纪30年代。”
“22世纪?”赵没有立刻想到,这是人类科技发展至最璀璨的光辉年代。
“只有22世纪会有这种技术,那个时候仿生躯体已经非常完善,所以产生了一种仿古倾向,故意从外表上凸显人造人的‘非人’状态,在当时很流行。”钱多多看着从飞行器上走下来的少年,评估道:“从装潢来看,它的造价很高。”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少年,等着它的下一步举动,两人的状态都有些紧绷。
只见少年走到沙漠中央,环视四周,突然蹦了起来,肢体在半空中呈“大”字型展开,咆哮道:“娘希匹,这里咋个这么破——!”
赵没有&钱多多:“……?”
这个人造人的情感系统必然发达到了一定境界,即使隔了老远也能听出少年的不满,“……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千里迢迢赶回来,怎么破成这样了?!谁干的?联合政府呢?联合政府终于他娘的破产了?!”
它噼里啪啦地冒出一大堆名词,夹杂着相当古老的方言怒骂,饶是赵没有也能没全听懂,“钱哥,它说的联合政府是个什么东西?”
“人类曾经的一种世界联合组织,20世纪成立,22世纪中期解体。”钱多多道,“如果说它是一个被外派探索宇宙的人造人调查员,那么它离开地球的时间必然早于2149年,因为世界联合政府是在2149年1月1日解体的。”
“人造人调查员?外派探索?”
“我有一个猜测。”钱多多盯着远处大喊大叫兼裸奔的少年,道:“22世纪曾经兴起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太空热,人类在宇宙中的殖民开发一度抵达猎户座边缘,同时每年都会有大量飞船被派往宇宙的更深处进行科学考察,这些科考队成员大部分都是人造人。”
赵没有:“……所以?”
“所以。”钱多多轻声道,“会不会有某些科考队,因不可抗力或者考察期过长,当它再度返航故乡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百年?”
与此同时,沙漠中传来少年的大吼——
“地球啊!额滴娘哎——你咋破成这样啦?!”
“人类呐?人类又双叒叕他娘的毁灭啦?!”
赵没有:“……”
果然,即使从人造人的认知出发,人类不是在找死就是在找死的路上。
暂时确定少年无害后,钱多多试着和它接触,结果发现自己的手像一团虚影,直接穿过了少年的躯壳。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什么高级屏蔽机制,但是赵没有在飞行器上试了试,发现结果一样,他们可以进去,但是无法和任何实体物质产生接触。
同理,这个人造人似乎也无法看到他们。
“这是量子残留。”钱多多见过这样的现象,“有的遗址长期没有考古学家进入,量子处于薛定谔状态,它会自己合成一些东西,外人无法接触。”
赵没有的文盲水平正常发挥,照例没听懂,但是重点抓得很准——他们暂时只能看着这少年人造人中病毒似的抽风自嗨,无法干预其中。
两人很快弄清楚了一些事,少年搭乘的飞行器只是个先驱舰,外太空轨道上还漂浮着一艘更大的宇航船,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看到两个月亮。
宇航船内部设置着一整套完善的生态自循环系统,同时储存了大量物种基因,以及一个沉眠了五十年之久的科考部队。
幸运或者不幸,这艘派遣船的规格相当高,以至于除了人造人外还有一整个纯人类组成的考察部队,钱多多想办法查看了船上的航行日志,弄清楚了这艘船如今才返航的原因——船上的循环系统出了问题,所有人类不得不进入沉眠舱冷冻,只留下一个人造人领航员,由于燃料有限,只能用百分之一的速度缓慢返程。
然而少年人造人显然没料到地球老家会是这么个光景,如今应该已是23世纪,猎户座战争和大灾变刚刚结束,地球上还有没有活人、生态环境还能不能活人都是问题,保险起见,它没有将沉眠舱中的人类全部唤醒,而是按照序列号,只唤醒了一个人。
000号考察员,代号外婆桥。
赵没有看着从沉眠舱中起身的人,稀奇道:“钱哥,当年的联合政府还雇佣童工的吗?”
对方穿着贴身的睡眠服,衣料像是胶质,勾勒出极为柔软的轮廓——这是一个女孩。
如果几百年前的人类没有变异到长生不老鹤发童颜的话,这个女孩最多只有十几岁。
“22世纪时人类对大脑的开发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天才很常见。”钱多多倒是不意外,“有考古学家在遗址里见过一种脑波胎教,虽然不知道原理,但是婴儿出生后的智力会非常高。”
赵没有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对方的眼神里确实有一股锋利,那是几十岁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但她还是个女孩儿,这锐气便显得很清澈。
他有些犹疑,“遗址里见到的东西,真的能当真吗?”
“遗址里的现实是薛定谔的现实。”钱多多道,“人类在时间中弄丢的东西太多了,几百年前的科技放到如今看来,和当年的人看待魔法、炼金术、神话这些东西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人造人的选择很明智。”钱多多看着他们迅速开始对接信息,“至少从外表年龄来看,他们有一定的共性,更容易沟通。”
少年少女站在巨大的显示屏前,物种、资源、生态信息,各式各样的图文浮动而过,瞬息万变。赵没有和钱多多站在不远处,像两个没用的大人,听着他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从孩子的唇齿间掠过,最后赵没有干脆坐了下来,拽拽钱多多的裤角,“钱哥,腿酸,歇会儿呗。”
钱多多也坐了下来,“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可能会比预测中更久。”
“是啊,得停留一整个拯救世界的时间呢。”赵没有看着少女调动宇航船中的物资,虽然没法确切搞懂这俩人打算干啥,但有一点大概是可以确定的,他们应该是打算治理这个大灾变过后荒无人烟的地球。
“让小孩去操心人类的存亡吧。”
赵没有舒展四肢,搭上钱多多的肩膀,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成熟的大人应该在此刻接吻。”
于是成熟大人跟在靠谱小孩身后,在宇航船与地球之间来来回回,代号外婆桥的少女并没有唤醒更多的人,而是和人造人少年一起,仅凭两人之力在地表展开探索。赵没有有时候搞不懂他们是在拯救世界还是在做游戏,“拉我上去!”他看着地面上的少女,她刚从几百米高空上跳下来,此时正在朝半空的悬浮机大吼,有点威严也有点疯,“我要再跳一次!”
“姑奶奶!”少年操着不知哪个旮旯的方言和她对吼,“咱剩的燃料不多了,就这一架悬浮机,您赶紧的收集地表信息吧!”
“拉我上去!”少女在地面上指着它,“否则回去我就把你拆了!”
“那敢情好。”少年并不买账,干脆坐在舱门边抠脚,“拆了给我换个身体,老子要八块腹肌。”
“这里是联合政府遗址——”少女在底下大吼,“你跳下来就等于是在那帮王八蛋坟头蹦迪——”
少年立刻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赵没有看着底下在废墟里发疯的俩小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认出这是联合政府遗址的,“他们好像对联合政府的感情比较复杂。”
“当年的太空殖民和探索政策有一部分属于强制性,甚至有点像军备,导致民众反感很正常。”
钱多多和他坐在机舱里,正并排往下看,“这可能也是外婆桥不唤醒更多人类的原因,说不定里面就有会用政策钳制她的上级。”
赵没有已经完全进入摆烂状态,慢悠悠道:“人类都毁灭了,还政策呢。”
“即使是毁灭之后的遗民。”钱多多道,“那也还是人类。”
“我想到个事儿。”赵没有突然道,“他俩都跳下去了,这悬浮机谁来开?他们怎么回飞船?”
钱多多一愣,“这应该是自动驾驶模式。”
“自动驾驶模式?”赵没有半信半疑,“靠谱么?会自动降落倒车入库?”
最后事实证明,自动驾驶模式并不能自动降落倒车入库,赵没有和钱多多只能旁观不能干预,很担心俩小孩就此死掉从此人类灭亡世界大同,最后钱多多研究了操控台,得出结论,悬浮机在燃料达到限定值后会自动降落,此时距离降落还有十八个小时。
在这与世隔绝的十八个小时里,拯救世界暂时与他们无关。
地上的少年少女显然知道这一点,外婆桥搜集完了土壤标本,递给人造人,“能做的都做了,歇着吧。”
她的嗓子因为刚刚的大吼还有点哑,少女脱掉沉重的防护服,呼吸了一口大灾变后污染严重的空气。人造人少年看着她的动作,“这会缩短你的寿命。”
“我已经活的很久了,比大多数人类都要久。”外婆桥在废墟里躺下,看着头顶巨大的双月,“从飞船起航至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百年。”
或许是沉睡太久的缘故,外婆桥表现出的自我有些割裂,有时她是决断的天才、有时她是发疯的少女、有时她又像离家许久的老人,此时此刻她在月亮之下摊开四肢,每一口呼吸都让她的寿命急剧压缩,于是那些因沉睡而错过的岁月也被缩短了,她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开口:“我第一次来联合政府的时候,这里还看得到长庚星。”
“那是一个好年月。”老人般的少女如是说。
“城市里满天都是星星,很难分清恒星和人造卫星,空中街道上车来车往,等红绿灯的时刻就能停下看一看焰火,我去了城市里最大的中华街,最高的酒楼建在核动力飞艇上,好多人造人歌伎在上面跳舞,还有一个会唱歌的说书人,带着青色的面具,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嗓音美极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远航准备的,文学不在我的修习科目内,直到航行开始很久之后,我才在资料库里找到他当时唱的歌。”
少年问:“他唱的是什么?”
少女伸出手,指尖和头顶的月亮一样皎洁,她转了个腕花,慢慢地唱出一句:
“念去去,千里烟波——”
人造人脸上的眼镜迅速闪过一阵绿色代码,紧接着,汉字浮现。
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是一位古东方诗人的作品,距今约一千二百年,那个年代的诗人会写下长短不一的句子,便于歌唱。”人造人念出数据库中的资料,“你喜欢他的诗?”
“我不是喜欢他的诗,其实我也不很明白他到底写了什么。”外婆桥静静地说,“我是觉得,他的诗里有一千二百年。”
这样比较起来,她沉睡的时光就变得何其短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少年脸上又是一阵代码闪过,“闲着也是闲着,我在数据库里找到了节奏比较合适的曲子,你要听吗?”
“你要唱歌?”外婆桥有些惊讶地看着它,惊讶于它对她的情绪捕捉,“你的智能等级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你现在拥有飞船的最高控制权,可以选择降低我的数据或者将我关闭。”人造人道,“需要我刷新重启吗?”
外婆桥想了想,“算了,你会唱什么?唱来听听。”
少年综合她的语言和情绪数值,站起身来,试着复述少女方才的唱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声音有点尖了。”外婆桥评价,“低一个八度试试。”
少年清清嗓子,又是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
“这次有点太低了,我唱一句你听听。”外婆桥坐起身,吸气收腹,唱了一个示范,“再试试?”
这确实有点难度,人造人努力模仿着她的神态,它的操控核心运转到了极致,海量数据被飞速分析后拆解,模型逐渐建立,尝试还原少女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形骸。
下一秒,它微微抬手,月光浇了下来,如白瓷上一寸新绸。
正如千百年前男优伶摹仿女形,即使人体构造千差万别,然而一旦染上那种华美的色韵,它便超脱了性别。
此时此刻,它真的像个千年前浅斟低唱的诗人了,在长亭边送别,幽幽地念出一句,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外婆桥愣了许久,接着猛地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这个风骚的感觉!”
她拍起了巴掌,像打着一只手鼓,眼神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快活,“来,接着唱!我还记得几句——风急天高猿啸哀,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几乎每一句都跑调,男孩和女孩的声音回荡在月空之下,时而庄严欢喜,时而带着微微的悲意。他们唱五花马,千金裘,烟花三月下扬州,凤凰台上凤凰游,天回北斗挂西楼,孤帆远影碧空尽,天地一沙鸥。唱至尽兴处有如歇斯底里的呐喊,女孩脱了所有的防护服,在月下蛙跳,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舞蹈,他们好像在此时此刻都疯了,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当全世界只有两个疯子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切的尺度,大可以他们为标准定义何为最正常。
因此,此时此刻,他们最正常、最疯癫、最痛苦、最欢喜,是世间所有最幸福与最不幸,是从万古至永劫的一切最悠久,自然也是坐拥所有诗歌的诸侯。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唱到最后外婆桥的嗓子已经全哑了,她在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打了个滚,朝月下的少年道:“成了,你现在的声音和一百年前我听到的歌声已经很像了。”
“也不是很难。”少年有些嘚瑟。
少女呸了一声,“那是我教的好。”
“嘁,瞧你那样。”
“我怎么样?”
“不像个人样。”
“那你可就错了。”外婆桥躺在月亮下,庄严宣告,“我告诉你,人类都这个样。”
人类是什么样?
它突然转过头,看着摊在地上的少女,眼镜前划过一串幽绿代码,“喂,外婆桥,你看好了。”
人造人掌心浮起一个白色的立方体,迅速膨胀并扩大,少女感受到眼前的亮光,坐了起来,“你还装载了全息投影系统?”
话音未落,朱红高楼拔地而起,她看到她身处烟花之中,身着华服的歌伎在月下跳舞,不知天上人间,唯有灯火阑珊。
少年戴上了青色的面具,穿着宽袍大袖坐在桌案后,一拍惊堂木,声音正如百年前那般绝美,歌而复吟,吟后长啸。
红烛高照,它唱的是。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作者有话要说:
*关汉卿《一枝花·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