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腔传来剧痛,赵没有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迅速流失,他拼力转过头,看向刁禅的眼睛。
他本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叫他:“……刁禅。”
钱多多的身影在半空消散,主机剧烈运转,发出一股焦糊味。
可别坏了。赵没有昏沉地想。自己要是死了,谁给他修呢。
他努力想要抬起手,胳膊却重若千钧,刁禅那混账好像在刀上抹了东西,应该是麻痹神经用的。
搞什么。都动刀了还不痛快点。这会儿还惦记着他怕疼么。
黑暗彻底降临之前,赵没有努力说了一句:“……要是死了,把我眼睛合上。”
他肯定没法瞑目。
……
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意识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飘浮,朦胧间,赵没有再次听到了钟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
阳光灿烂,刺得他几乎流泪,赵没有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心跳,像惊醒后剧烈的心悸,他几乎被冷汗泡透了,制服黏糊糊地浸在身上——对了,制服。
他穿着考古学家的制服。
这里是000号遗址,他们被一辆突然出现的蒸汽列车送达此地,钱多多身先士卒推开城门——然后梦境降临,或许那不是梦境,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赵没有觉得这次自己真的有点精神崩溃的征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赵没有。”有人在叫他。
赵没有抬起头,是钱多多。
青年看着他,微微皱眉,“怎么了?”
赵没有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大概很不好,钱多多朝他伸出手,掌心碰上他的后颈,接着凑了过来,正要亲他。赵没有条件反射般伸出手,挡在两人之间。
钱多多一怔,“赵没有?”
“……钱哥。”赵没有好半天才开口,“让我缓缓。”
“你看看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被不知名的列车汇聚于此的考古学家们,几乎所有人都出现了和赵没有一模一样的反应,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梦游,似乎还没有醒,而更多的人像是被猛地灌输了大量不知名的记忆,目眦欲裂,甚至趴在地上开始呕吐。
赵没有知道量子场阈会对精神产生冲击,因此很多考古学家看起来都不太正常,这不正常也是自身保护的一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应对机制。
但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的“不正常”都表现出了相同的症状。
此情此景,赵没有很难不去想,“古都”中的一切,真的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吗?
佛陀,古都研究院,南极,猎户座战争,大灾变,庙宇遗迹,外婆桥。
遗址法则第一款,遗址不是梦境。
量子场阈中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
赵没有下意识地看向眼前混乱的人群,只有一人格格不入,是柳七绝,他双手插在制服里,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这都突然怎么了?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绝……贵妃!”赵没有走过去,一把抓住对方,“你怎么样?”
“赵莫得?”柳七绝看着他,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样?”
“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我该有什么感觉?”
“比如说做梦?”赵没有试探着问,“古都?”
“古都?”柳七绝的表情完全是莫名其妙,“什么古都?赵莫得你没事吧?”他说着碰了碰赵没有的额头,“你不会是受到精神冲击发烧了吧,你家那口子呢?”
怎么回事,为什么柳七绝完全没有反应?就在赵没有感到混乱的时刻,突然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是考古学家中的一个人,之前他们在台柱家开派对的时候见过。
这人的状态也不太好,也是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样子,眼睛还有点发直,好在已经恢复了意识,制服外套脱在手里,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这人看着他,叫了一声:“院长。”
赵没有脑中传来嗡的一声。
“你叫我什么?”
对方张了张嘴,显然也不太确定,但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们之前在温室里见过,赵院长。”
他们跟对暗号似的,“大王叫我来巡山?”
“……全场酒水二百五。”
赵没有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嗡嗡声更剧烈了。这歌词他之前从未听过,只有当年古都那帮二世祖在温室蹦迪时才用这个背景乐。
可那是多少年前?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刻,又有人走了上来,不确定似地开口:“赵院长?”
赵没有猛地看向人群。
他想起来了,这些他在大都会素昧平生的考古学家中,有很多他曾经熟悉的面孔,被他的烟味儿熏跑的实习生,总是叫刁禅贵妇院长的女研究员,万里挑一的精英,各种渠道塞进来的关系户……
这些都是当年古都研究院的人。
还有一些他不太熟的面孔。赵没有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他看向一个吐的尤为严重的考古学家,对方有很严重的少白头,这个特征拉出了赵没有脑海深处的一根引线——他见过这人。
这是南极方面的研究员。
考古学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份?
是不是能够进入量子场阈的人都与当年有关?
赵没有立刻想到了那场实验——融合实验。其中涉及到量子技术和意识转化,并且使用了活人实验体。
紧接着他便有了一个疯狂至极的猜测——
他们至今,是否仍处于一场巨大的实验当中?
这个猜测一出,就像一枚齿轮扣上停摆的机括,赵没有的大脑忽然开了闸,洪水般的记忆将他淹没,迅疾得如同骤然出鞘的刀,在周身劈出万丈悬崖。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画面轰然而下。
“院长?”赵没有身边的考古学家被吓了一跳,只见赵没有突然弯下腰,双手抱头,有红色的液体滴在地上——他的耳朵在流血。
“院长?!”考古学家色变,在场的人几乎都见过这种反应,这是意识开始在遗址溶解的前兆。
“让开。”有人大步走上前,是钱多多。
他一把将地上的赵没有抱起来,但是赵没有整个人都在抖,钱多多几乎稳不住他,赵没有的眼睛和鼻子也开始流血,死死地咬着牙,像是在忍耐某种极大的痛苦。
钱多多看不下去了,掰着他的嘴,强行将他的口腔打开,把自己的手腕塞了进去。
赵没有下嘴的力气极大,手腕几乎立刻见了血,血管破裂,血直接滋了出来。剧烈的腥气似乎让赵没有清醒了一瞬,他挣扎着松开嘴,呛了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钱多多不由分说地撞上来,把所有的血都堵回他的喉管。
旁边的考古学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亲在一起,或者说是钱多多单方面摁着赵没有在嘴喂嘴,血腥又缠绵,活像要把彼此吃掉。
“这是怎么了?”柳七绝走了过来,也被这俩人的架势吓了一跳,“我操。”他赶紧把围观的人都赶开,“我是不是该给你俩变张床?”
赵没有根本听不到柳七绝的声音,唾液和血液的交换在他和钱多多之间造就了某种连接,似乎有一只触手探入他的脑海,在绞肉机般疯狂滚动的记忆中摁下暂停——他猛地后退一步,看着眼前的人,满脸是血,“……钱哥。”
“赵没有。”钱多多似乎想朝他伸手,却听到赵没有又说了一句:“钱多多。”
伸出的胳膊猛地顿在半空。
“不,钱哥。”赵没有像后悔似的,飞快地改回了原来的称呼,“……你让我缓缓。”
他得缓缓。
去整理脑子里那些突然多出的内容。
那些多出来的记忆,那些除了古都往事之外又突然浮现的画面,那是谁的经历?
就在方才,就像一张巨大的储存卡突然导入赵没有的脑中,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许多他根本不曾经历的事——回忆里有刁禅,有柳七绝,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人和不知何年何月的大都会。
还有遗址,和考古学家。
脑子中的记忆告诉他,他并不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在被妹子的一张1999年产读碟机引入遗址后才阴差阳错成为考古学家的。他早就进入过遗址了。
也早就遇见过钱多多。
无数次。
那些记忆就像无数个“赵没有”一次次轮回的人生,有的人生中他出生在上层区,父母双全并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的人生中他一出生就被丢弃,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雨里,有的人生他活到了中年,有的人生他活不到成年,但是除了幼年早夭之外,几乎他的每一场人生里,都有刁禅和柳七绝。
他们有成百上千次的相遇,有时是陌生人有时是挚友,在一个转瞬即逝的画面里,赵没有看到他们仨开着车在公路上逃亡,后面跟着一大群侏罗纪时代才存在的恐龙,最后他们都死了,死在遗址之中。
没错,遗址。在赵没有的无数人生中,只要他没有死得太早,最后都会走上一条注定的路途——因为某种原因接触到遗址,然后成为考古学家。
再遇到钱多多。
赵没有无从判断自己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轮回,他无法统计,否则他很可能会发疯,在那数以千计的人生中,他几乎每一次都爱上了钱多多。
几乎。
不能算那些他死得太早的经历。
有一些人生中他来不及成年,或是死于先天疾病,或是死于某场意外。但是在死亡到来之前,他似乎都看到了钱多多的脸。
对方戴着口罩,拔下他的氧气管、在某场街头斗殴中朝他开了一枪、将他推下飞速行驶中的列车——他的人生似乎只有两种死法,要么死于遗址,要么死于钱多多之手。
多大仇。赵没有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得不到就要毁掉吗。
更有甚者,有的人生中他已经成为了考古学家,最后还是死在钱多多手中。
赵没有开口:“钱哥。”
钱多多看着他,竟不敢上前,“……赵没有。”
“是不是到时间了。”
你是不是又要杀我了。
他们隔着一步之遥对视,风声人语都远去,天地变的无限大。
许久,赵没有笑了一下,“钱哥,咱这次能轻点吗。”
要杀要剐,请君自便。
只是我也会怕疼。
两人相顾无言,人群中突然传来柳七绝的声音,“这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呢,赵莫得你——”话音戛然而止,柳七绝用一种见鬼的眼神看着这俩人,半天冒出一句,“我操。”
“……钱多多你怎么哭了?赵莫得你干什么了?”
赵没有不是第一次见钱多多流泪,在他突然多出来的记忆里,很多次临死之前钱多多都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神中仿佛有一场大雨。
于是佛陀垂目,落了一滴泪。
或许一切都是一场梦。赵没有来不及进行太多思考,他实在太在意之前古都中发生的一切了,而如今他们就站在这座完好无损的研究院中,说不清这里到底是量子场阈还是现实,毫无疑问钱多多是关键,他一定知道些什么,“钱哥,打个商量。”赵没有道,“咱们谈谈。”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谈什么?”
“谈什么都可以,你说,我听。”赵没有说着看向柳七绝,“给我张纸。”
柳七绝:“……你要干啥?”
“你瞎啊。”赵没有道,“我得给我老婆擦脸。”
柳七绝发动造物,给了他一大卷纸,赵没有本想说都这场面了你还要埋汰我,面巾纸抽纸那么多品种你就给我厕所卷纸,他接过纸,抬头,忽然在人群远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卷纸掉在地上。
柳七绝被他吓了一跳,“赵莫得你他妈要去哪儿?”
赵没有来不及回话,拔腿就追。
——那是刁禅。
关于古都研究院的记忆实在过于刻骨,赵没有不能确定那到底是量子场阈扰乱他精神制造出的臆想,还是真的存在过的现实。他有一种直觉,在无数次轮回的人生中,他始终与遗址和考古学家休戚相关,而这两者的根源,很可能就是当年南极进行的那场融合实验。
如果他的推测是对的,那么古都研究院就是一切的起点。
当年刁禅在他启动量子炸弹之前捅了他,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如今的考古学家都是当年的研究员,那么他们是不是都是融合实验的实验体?
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有关于古都的记忆,柳七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钱多多知道多少?他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之前刁禅将自己封闭在S45号遗址中,真的是为了避祸吗?他到底设了什么局?为何又在此时此刻出现?
赵没有跟在刁禅背后狂奔,四周的景象似曾相识,和他记忆中的古都研究院几乎一模一样,实验大楼、温室、宿舍区、食堂……沥青街道两侧种着梧桐树,建筑大多是带木窗的红砖楼,墙上爬满绿藤。
他突然就意识到刁禅要去什么地方了。
这条路通往2号实验场。
除了此行的考古学家之外,这座古都中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体,2号实验场关卡大开,赵没有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当年的水池之前,刁禅正在站在水里,巨大的主机已经从水面下升了上来。
赵没有脚步一顿。
“赵莫得。”刁禅没有回头,似乎知道赵没有跟着他,“别害怕,这里头不会再冒出一个钱多多的。”
赵没有走到水池边,直截了当地问:“你一直记得古都的事?”
“记得一些,不是很全。”刁禅答道,“来到这里之后才全想起来了。”
“你怎么来的?”
“坐车啊,那辆列车会途径所有的遗址,没有考古学家会不上车。”刁禅道,“你最开始没看见我是因为我进来的比你早。”
“你在躲我?”
“我当年在这儿捅了你一刀,不躲等着你全想起来反杀我吗。”
“那你又为什么暴露行踪?”
“因为我确实得等你全想起来。”刁禅很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接着招手,“赵莫得,你过来。”
赵没有没动,“你要干啥?又他妈要捅我?”
“答对了。”刁禅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接着从制服内侧掏出一把刀,“我这次会对准心脏,很快的,不会像上次那么疼。”
赵没有有一瞬间以为刁禅这货疯了,但是对方的表情很冷静,很笃定,“你知道吗,考古学家在遗址中伤到心脏其实不是致命伤,大脑才是,但是如今的你连伤到脑子都不会死,挨一刀怕什么。”
“我不知道挨一刀怕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挨了这一刀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你没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赵没有道,“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000号遗址的尽头,发生什么都不好说,说不定你这一刀下去我就真死了。”
“就算我不杀你,也会有钱多多动手。”刁禅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你不是全想起了来么。”
“废话,一个谋杀一个殉情,那能一样吗。”
“……”刁禅摇了摇头,并不很意外,又感到无话可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算了。”
赵没有还没意识到刁禅这句“算了”意味着什么,只见水下的机器再次拔高,露出赵没有当年埋在下方的量子炸弹。
在这座000号遗址呈现出的“古都”里,一切都没有上锁。
包括这枚炸弹。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刁禅回头看了一眼赵没有,干脆利落地拍下引爆键。
白光爆裂开来,顷刻销毁了一切。不是暴力意义上的毁坏或大火焚烧,更像电子擦除组件快速剪辑,所有潜意识和肢体反射,所有奋力到手的记忆和真相,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全部被一键清空,干干净净,宛若新生。
……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响动。
塑料门帘被掀开,痱子粉、花露水、蚊香和卤味儿四处杂交,热烘烘地蒸作一团,有女人在说话,打火机点燃纸烟。空气流动似乎不太好,有点像老澡堂子,窒闷中带着一丝清凉。
“赵医生!急诊!”
赵没有是被洗牌声惊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