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层层叠叠将他的手掌裹紧,边缘露出四截苍白的指尖,偏偏小指处缺失,绷带边缘被干涸的血液染成深乌色。
任喻被这一幕剜得心脏酸痛,像含了一口苦胆,可在他问出口之前,阿灼将一个黑色的包扔到二人脚边,这是他们被没收走的防水设备包。
“我只偷到了这个,但手机不在里面,那些都是单独锁的,守得特别严,我拿不到。”面对二人的诧异,阿灼目光闪躲,压低声音开口,“明天早上,我可以趁放饭的时候,放你们出去。”
“很多人认为晚上是最容易跑的时候。其实不是。正因为知道大家都会趁夜色逃跑,晚上反而是守卫最严的,早饭时间才是守卫最松的时候。”阿灼语速很快,声线在发抖,显然他知道自己在进行多么危险的发言。
方应理皱眉,担心这又是一场欲擒故纵的骗局,敏锐地发问:“你怎么进来的?”
“我趁看门的睡觉,偷偷用肥皂印出齿花。”阿灼缓缓摊开汗湿的掌心,“然后用废铁片伪造了一把。”
他很聪明,偷走会被发现,印一把一样的,就会安全许多。
方应理眉头微松:“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也应该清楚,就算明天早上我们出得了这间仓库,也不可能躲开巡逻和守卫,从正门出去。”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阿灼深吸了一口气,“绕过广场,有一片荒地,从东边数第二个井盖下面是一个干涸的管道,据说跳进那个下水管,一直往前走,可以通向那边的江里。”
“据说?”方应理问。
“嗯,据说。因为怕有告密者,大家习惯守口如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本就不多。”虽然听起来很不靠谱,但阿灼的眼神看起来极为诚恳,“而真正逃出去的人多半不敢报警,怕被卢老板报复;要么就是逃跑失败的,刚偷跑出宿舍就被卢老板抓回来打;还有就是水性不好,掉进江里淹死的。真正成功逃出去的有几个人,管道那边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所以是据说。”
面对二人的沉默,反倒是阿灼先着急了,他再次向他们确认:“虽说是九死一生,但我可以放你们走,你们要试吗?”
“试试吧,总比在这里强。”任喻和方应理对视一眼,他们倒都会水,而相比以身犯险,他们更怕坐以待毙,“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我有条件的。”阿灼的脸色又苍白几分,他停顿几秒,然后试探着问,“这里到底在做什么,你们知道吧。”
本来不知道,但来了以后清楚了。
不是造口罩,也不是造jun火。
他们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确定,这是一处海外诈骗窝点。并且从之前方应理的分析可以判断,廖修明和卢银合伙建了这座厂房,从这里获得的非法收益,会通过境内的房地产行业进行洗钱,像欢颜这样的公司,双诚旗下应该不少,等资金合理合法注入廖修明的企业,再不动声色地申请破产重组,几乎算得上一本万利。而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从边境被骗来打工的中国人。他们让中国人骗中国人的钱,还用暴力教导他们,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应该有悔意。
“所以你和阿闵也是被骗来的?”问出口的同时,任喻想起阿闵曾提起的细节,“你们是景洪人?”
景洪与八莫,地理位置上相距并不遥远。但如今谈及这两个字,对阿灼来说,都带着一种模糊的滤镜,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他和阿闵住在一个村子里,从小一起长大,从青梅竹马一起编蚂蚱的玩伴到赤脚跨过溪流上学的同学,然后是在树梢上月光下牵手的爱人。
但这种感情,在落后的村落看来太过离经叛道,引起了父母辈的警觉。
彻底爆发是在去年夏天。过完夏天,阿灼就要去外地念大学,但好在在那之前他还来得及给阿闵过一个生日。他每年都会送他一枚草蚂蚱,这一年照例送了,阿闵许了愿,愿望是他不要走。
阿灼笑他孩子气,约定明年他考完试,也一样去城里。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阿灼一边给阿闵剥芒果,一边说,“城里有各种各样的奶油蛋糕。能拿到奖学金的话,也可以坐高铁回来看你,很方便的。”
可奖学金没有怎么办,学业太忙怎么办,有了新朋友怎么办。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早已超出阿闵能够承受的范畴。
阿闵再哀求,阿灼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于是拿起之前在读的倒扣在桌上的书本,逃避似的:“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们以前也常这样,阿灼喜欢读书,阿闵玩性大坐不住,但偏偏阿灼给念的话,也能听下来几本。
心不在焉地念了两个字,才发现拿的是村镇图书馆借出来的一本诗集,不知是城里哪位文艺家捐来的,封皮陈旧,内容晦涩。
“不一定要好玩的,读诗也行。”阿闵主动打圆场。他知道阿灼是那种内向且敏感的人,他喜欢在方块字里找共鸣,很多事他说不出来,都在心口藏着,他读的东西,自己未必懂,可凡是阿灼念的,就是好听的。
于是阿灼就一边剥芒果一边慢慢地给他念——
“我从苦难和黏涩的深潭中出世,
潭边的杂草被磨得沙沙有声,
我的生存遭到别人的禁止,
我却享受它,热烈,陶醉,多情。
我把残酷的羞辱当做幸福,
我生活着,然而我身在梦境,
我对每个人暗暗地羡慕,
我还暗暗地去爱每一个人。”
阿闵第一次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地有些听懂了,像开了窍,原来这个写诗的人“大逆不道”,他和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活不下去,但还享受着,尽管自己一无所有,却还爱着别人。
他突然在阿灼的声音里找到某种支撑自己的力量。
别人的禁止有什么关系呢,我就要热烈,要陶醉,要多情。
而此时的阿灼心无旁骛地剥着芒果,浑然不知自己“引诱”了他,他用世间另一个人的无畏勾引了阿闵的无畏。
阿闵低下头去,看到阿灼手中的芒果褪了皮,露出金黄软糯的果肉,他凑过去,小狗一样吃他手里的果实。汁水淋到手指上,阿闵就用舌头舔。
阿灼感觉热。
有火舌一路烧上来。垚土
然后阿闵轻轻地舔了他的嘴唇,带来芒果的酸甜。他们接吻了。
就在这时,两扇门扉发出碰撞后的钝响。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分开。
夏天怎么会有猛烈的风呢?只有好奇的眼睛会打开这扇门。
巴掌大的村落,没有任何秘密,第二天父母就知道了,第三天,全村都知道了。
如果只是不理解倒还是小事,但他们被整个村落孤立了,连路过的小孩看到他们,都要如避蛇蝎地啐一口——不要跟那个阿灼玩,别看是大学生,却是个变态,会惦记你的屁股。
原本“大学生”三个字是可以为家族带来荣耀的称谓,可一旦前面加上“同性恋”三个字,就构成了一种对比,一种顺从和忤逆的反差,无论你在社会公认的体系里多么功成名就,也会因为你做了一件违背普遍认知的事,而遭受羞辱,从此抬不起头。
之后是无止境的大吵、体罚、禁闭,最后引发了逃亡。
十九岁的阿灼和十八岁的阿闵私奔了。
他们可以被严酷的禁令矫正行为,矫正习惯,可以忍住不去找对方,但没办法矫正爱情,没办法坦然说一句“我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再喜欢”。
他们在公路上跋涉,在丛林里度夜,他们拥有夏季最广袤的星空和无穷无尽的自由,却又不得不为眼前的生计发愁。十九岁的阿灼想给阿闵一个更好的生活,他们抵达了边境线,这时候有人跟他们说:跟我走吧,包吃包住,每个月都有很多钱。
这个人看起来寻常,穿着体面,说汉语,让人觉得亲切。他们就跟着走了。
到了这里才知道要骗人,第一次打诈骗电话的时候,那头接电话的是个老奶奶,他的音色显得年纪小,奶奶就和和气气地问他多大,在哪里上学,让他想起自己远在景洪的奶奶。他没有忍心骗她,挂断了电话。
那天,他没有饭吃,被绑在椅子上打到昏厥。于是他明白了,在这里,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就这样,他和阿闵渐渐在缅北学会骗人,学会用自己天真的脸蛋说漂亮话,学会没什么良心地活着,像老鼠一样苟且。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会常常吃不饱饭,阿闵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不顺从而被关禁闭,阿灼剩下自己的饭给他。为了多换一个鸡腿,他什么都做。有人摸他的屁股,也可以,只要能换点吃的和伤药。
他有时候回想,假如当初在边境线上的时候他说不,假如他拉着阿闵回头,结果或许又不一样。
每个人都清楚,人生是由一个接一个的选择组成的,但往往在决定的时候,我们不会料到,这个决定将改变列车的方向,让我们的人生朝着始料不及的悬崖飞驰。
“我原本不确定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来做什么。”阿灼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没有下定决心。”
“直到卢老板用阿闵做靶子。”
“今天晚上,卢老板又要带他走,我们反抗了,结果就是我被剁掉一根手指,而阿闵……中了枪。虽然今天打中的只是肩胛骨,但明天呢?后天呢?卢老板嗜赌如命,他一定会继续的。”
阿灼说到这里时,脸部的肌肉都是紧绷的,往常温和的眼神也因为眼底的恨意而显出几分骇人的色彩。
“我一开始真的很害怕你们会杀了阿闵,因为是他骗了你们,虽然他也是没办法,因为我关在这里,他们知道他不会跑。而且他确实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觉得这样很好玩,这里的人不这样想的话,过不去心里这关,会疯掉的。”
“不过后来,我发现你们好像并不想伤人,你好像有办法不伤害阿闵。所以我知道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之前来这里的人不一样。”他的面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出微薄的血色,又或许是在幻想中看到了某种久违的自由,“我放你们走,希望你们能出去,带人回来救我们,救阿闵。”
这段叙述过于震撼,引发了短暂的沉默和长久的唏嘘。它打开了一个罪恶世界的大门,一个在安逸国度生活的人很难想象到的阴沟里的一隅。
任喻问:“你和阿闵不一起走吗?”
阿灼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垂下眼睑又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受伤了,走不掉,而且他不会游泳。”
他不会丢下他,他们犹如双子星。
作者有话说:
诗歌摘自《我从苦难和黏涩的深潭中出世》,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作,智量先生译
我觉得“我对每个人暗暗地羡慕,我还暗暗地去爱每一个人”,是方应理和任喻;“我的生存遭到别人的禁止,我却享受它,热烈,陶醉,多情”,是阿灼和阿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