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明在程向黎家睡了一晚,第二天还是遵循生物钟的规律,很早就醒了。
等到八点多,程向黎还没有起来,宋喻明有点饿了,敲了敲他的房门,想叫他一起起来吃饭。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宋喻明开门进去,见程向黎盖着一床薄被,侧睡在床里,枕边的手机屏幕不停闪烁,放着一首他听不懂的粤语歌。
宋喻明拿起手机,关掉他的闹钟,隔着被子推了几下。
因为刚洗过澡,宋喻明身上还留着沐浴露的味道。半梦半醒间,程向黎闻到了一股甘甜的果香味。
睁开眼,见宋喻明站在床边,程向黎身下一紧,抬手在床头柜上找手机:“现在几点了?”
“快九点了,”宋喻明把手机递给他,“你先起床,路上再睡吧。”
“知道了。”程向黎从床里坐起来,被子滑下去,露出了坚实的胸膛。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宋喻明说,“你先出去,我过会儿就来。”
宋喻明担心他又睡着,催促他快点下床,一边走出卧室。
房里很快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不到几分钟,程向黎就穿戴整齐,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出来了。
“不好意思,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赶上过年,我应该带你吃一次正宗的广式早茶。”
“你没必要一直为这件事道歉,”宋喻明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亲人去世,你又几晚上没睡,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程向黎半闭着眼,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这几天不飞了,轮到复训,要去模拟机中心住几天。”程向黎还没睡醒,后半句话像是在抱怨,“又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你了。”
“不能多休息几天再去考吗?”宋喻明看他的脸色,还是很担心。
“公司的丧假最多就三天,我再不回去就要扣工资了。”程向黎看了眼昨晚的睡眠记录,“再说了,复训期限到了,我拖着不去考,今年的飞行资质怎么办?”
还有三个月就到了部门换选的时候,这段时间除了一贯遵守的纪律,处理日常事务的细节也很重要。紧要关头,程向黎绝对不能松懈,让领导抓住把柄。
两人打车去了机场。程向黎嘴上说着不累,上车后没几分钟又睡着了。等到了机场,办好值机手续,程向黎陪宋喻明吃了点东西,又一头钻进VIP休息室里躺下了。
今天的飞机是一架七年机龄的B737-800,程向黎买了公务舱的票,两人一排,座椅相对宽敞些。宋喻明让他坐里面,方便休息。
自从知道宋喻明喜欢旅游,程向黎就一直期待和他一起出去玩,没想到第一次坐飞机,竟然是这种场合。飞机飞稳后,两人聊了几句,宋喻明说晚上还要值夜班,想先睡会。
程向黎拉下舷窗的遮光板,和乘务员要了两条毛毯,给他盖上,自己也闭上眼休息了一会。
落地后,宋喻明的手机里多了三个未接电话,他赶紧按照时间先后,一个个拨了回去。
程向黎走在后面,帮宋喻明拿着行李,看他像个大忙人似的,回复医院里的消息。
最后一通电话是来自北京的陌生号码,宋喻明拨过去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宋医生,好久不见。那天的建议考虑得怎么样了?”
原来是洪艺博的电话。
宋喻明这几天一直在陪程向黎,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听到洪艺博的提问,如实告知了情况,说自己还没考虑好。
“宋医生,其实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的。”洪艺博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还是不肯放弃,“不如有机会,你先来我们医院参观一下?”
“真不用了洪主任,大家医院里事情都多,现在又赶上过年,我就不打扰了。”
“那就等年后再说嘛。”
“……”宋喻明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只能匆匆忙忙地说了声“有病人叫”,挂断了电话。
程向黎跟他走在一起,零零碎碎听到了几句话,神情有些不悦:“是那个挖墙脚的主任?”
宋喻明点头,疑惑地摆弄着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坚持邀请我去北京。”
出于男人的直觉,程向黎不禁多想一步:“这个主任是不是比较年轻?”
“嗯,我看他简历上写是85年的,今年才四十岁。”
程向黎松开行李箱,握住宋喻明手,把他拉到一边:“叫什么名字?有照片吗?”
宋喻明在手机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找到了洪艺博的个人主页。
程向黎凑过去一看,语气顿时严肃起来:“宋喻明,下次他再打电话来,你就跟他说是或不是,不要讲得那么客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宋喻明还没听出他语气的变化。
“还有,你的厚外套呢?”程向黎把箱子拎到他眼前,“快点拿出来穿上,现在外面才三度,你别冻感冒了。”
“我不冷,”宋喻明莫名其妙看向他,“反正到门口就打车了。”
“打车也要去外面等,这么冷的天,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吗?”
宋喻明终于听出了他话里浓浓的火药味,生气地拍了他一下:“程向黎,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差?”
“我没有。”程向黎义正辞严地反驳他。
“……你有。”宋喻明小声嘀咕了一句,委屈地蹲在地上,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羽绒服。
程向黎清楚自己因为什么发火,看他委屈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明天要我接你下班吗?”
“不用了,我累了就自己打车回来。倒是你,早点找回工作状态才是真的。”宋喻明把卫衣脱下来放进包里,穿好羽绒服,不咸不淡地揶揄他,“现在满意了吧?”
程向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把宋喻明送到医院,程向黎回到家,还是很在意洪艺博挖墙脚的事,在电脑上对他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都说男人像酒,四十岁正是质量的分界线,好酒越品越醇。要是宋喻明真跟他去了北京,说不定就被他骗得神魂颠倒,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不在医疗行业,程向黎也知道一家大医院里科室主任的分量,看到这么优秀的专家,不觉有些危机感。
宋喻明的夜班结束后还连着两场手术,程向黎没能等到他回来,只能先去模拟机中心报道。
复训为期四天,每天四小时,剩下时间,考生安排相对自由。程向黎其实可以回家,但因为之前耽误了好几天,他还是打算收收心,在房间里多复习几遍,保持考试的状态。
第二天,程向黎的考试时间安排在晚上。在航前准备室里,他看到了今天和自己搭档的副驾——袁涵。
对袁涵这个人,程向黎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公司有名的交际草,见了谁都喜欢要微信,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聊上几天,就能把他变成自己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见他过来,袁涵主动和他握手:“程机长,听说你前几天家里出了点事,这么急着过来考试,身体吃得消吗?”
消息倒挺灵通的。程向黎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淡淡表示道:“没事,不影响。”
也许是看他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样子,袁涵又继续找话题:“您上次那个起飞时单发的险情真是处理得太好了,有过这么真实的历练,模拟机肯定不在话下。”
“……”程向黎最烦这种无效的吹捧和巴结,不得不拿出机长的权威,提醒道,“先专心准备考试。”
今天四小时的考试,依然是两小时操作,两小时监控飞机。对于程向黎来说,就是把操作权交给右座的副驾,自己负责陆空对话、监控飞机仪表,配合他做检查单。
但一旁的袁涵状态似乎不太好,上来几个科目,被考官刁难着复飞了三次,程向黎明显感觉他的操作非常急躁,甚至都忘了让自己收起落架和襟翼,还是程向黎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袁涵知道自己表现不好,小声地和他道歉:“不好意思程机长,让你见笑了。”
程向黎也对他不太满意,但还是不想给他太多压力:“袁涵,不要紧张,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
袁涵点了点头,考试继续。公司今年新修改了复训模式,变成了先考后练,简而言之就是从考纲里抽科目,和真实的空难一样,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飞机会发生什么。
起飞阶段,飞机顺利离开了地面。但在起飞爬升后没多久,程向黎发现自己眼前的空速表转速慢了,PFD出现了空速不一致警告。
他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袁涵,话音刚落,手中的操纵杆开始剧烈抖动,高频、强烈的震动通过双臂传遍了程向黎的全身,不断地提示着飞机即将失速坠毁。
“继续爬升。”程向黎一边下命令,一边握紧操作杆,检查袁涵面前的仪表,“你的仪表是好的,你来飞。”
现代客机都配有三套独立的关键飞行仪表,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一侧的皮托-静压系统堵塞,导致速度测量不准确。飞行员可以通过交叉检查,启用正确的仪表。
“我操作。”袁涵接过了飞机的控制权,然而就在同一时间,飞机突然失去控制,操作杆变得异常沉重。
袁涵下意识地想把杆拉起来,程向黎本想去拿检查单,见状立刻提醒他:“不要拉杆,向上调配平。”
袁涵听从他的意见,终于将俯冲的飞机改到平飞,根据记忆项目,完成空速不可靠时俯仰和推力的设定。
程向黎打开无线电,向空管汇报了飞机遭遇的险情,请求返航并询问了此刻高度和速度。
然而此刻,驾驶舱里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问题——经历了刚才一通改平后,飞机的速度太低,舱内回响着操作杆抖动的声音。
他们急需气流通过机翼,为飞机提供升力。
程向黎注意到飞机还有五度的仰角,马上命令他:“压杆。”
但也许是因为刚经历过一次俯冲,又或者是觉得飞机爬升高度不够,此刻用高度换速度风险太大,袁涵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往下压杆啊。”程向黎再次提醒他。
袁涵依然没有反应,与此同时,他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举动——把油门推到了最大。
可是引擎已经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最大推力形同虚设。很快,左侧引擎停止了工作,右侧引擎在满负荷状态下,瞬间将飞机推向了不可逆转的深渊,朝着夜色中的海面俯冲而去。
袁涵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程向黎本能地夺回操作权,想在坠毁前的最后几秒里,再次尝试将飞机从失速中改出。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在急速俯冲和一连串绝望的警报声中,飞机“坠入”海面,眼前的显示屏变成了黑色。
程向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厉声问道:“我刚才让你压杆,你为什么不动?”
“对不起,程机长……”袁涵呆若木鸡地垂下双手,声音都僵了。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程向黎用力掐着自己手心的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崩溃,“如果今天你开的是真飞机,三百多人都会因为你的举动丧命。”
一瞬间,疲惫、绝望和坠机的真实感,就好像坠海后冰冷的潮水涌进驾驶舱,漫过他的身体。
程向黎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三位考官。
因为他知道,这次的模拟机考试完了。
方健一直在为他铺路、对他寄予厚望的副部长职务,也在此刻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说:
香梨:好歹毒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