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结识李聿,是因为剧组的一次采访。
那年九月,宋双榕怀揣着对名校的无限憧憬,孤身一人来到北华市求学。开学不到两周,被同院的学长挑中,拉进一部大制作的青春励志剧组中,参与前期的剧本修缮工作。
该剧主要讲述了一个孤僻的数学天才,在朋友和家人的温暖下,逐渐敞开心扉、热爱生活的故事。
进组不久后,宋双榕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去数学学院采访两位博士生,了解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习惯,以便完善人物设定。
北华市的夏季无边无际,进入九月仍是燥热难耐,从南校区步行至校本部,宋双榕被晒得头脑昏沉,额头汗津津的,呼吸都变得滚烫。
数学学院作为北华大学的王牌院校,大楼修得十分气派,门厅前的一排大理石柱蔽日穿云。
宋双榕站在台阶下,正一正衣襟,才走进去。
大厅里没有冷气,但洁净的瓷砖地板和墙壁上一排排的名人画像,使得空气都沉静了。
待呼吸平复,宋双榕拿出手机,看到学长发来的消息,说采访室在十二层。
电梯正下行,他等了十多秒,走进去按楼层键。
上至五楼的时候,电梯停了,门打开,宋双榕先看到了一张不带表情的脸。
出于专业习惯,他默不作声地将对方打量一番。
他穿着印有院徽的白T恤,站得很直,一手拿书,一手垂在身侧。
不像一路上在数学学院碰到的任何人,他不戴眼镜,眉眼冷淡淡的,瞳仁中映着一点梯厢里的光,显得漆黑干净。
踏进电梯前,像是习惯性地抬眼扫视梯厢,和宋双榕对视上时,目光滞了几秒,没有挪开。
等待时间过长,电梯门自动关合,宋双榕用手挡停,微微后退一步让出空位,扬起脸问他:“你不进来吗?”
那人一言不发,垂眼走进电梯,抬起胳膊去按楼层键,指尖快触到面板时,手又收了回去。
“你也去十二层啊?”宋双榕看到他的动作,友好地问。
他只“嗯”了一声,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宋双榕也不说话了,专注地盯着电梯里张贴的学院告示看。
电梯上至第七层时,却忽然听到他问:“你是新生?”
“是,”宋双榕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回答:“不过我是电影学院的。”
“电影学院。”他重复了一遍。
“我来采访。”宋双榕主动说。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电梯停在八层,门打开,梯厢内涌入一群学生。
宋双榕朝角落的空位移动,不小心打到他手中的书,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垂头去看,手背被书角磕出一块红痕,察觉到他也低下了头,宋双榕把手背到了身后。
电梯上行速度很快,到十二层时,后进来的学生一哄而散,电梯里只留他们两人。
见他没动作,宋双榕率先踏了出去,走出两步后,又转过头,看见那人还站在电梯里,猛地对视上,他的目光也没有避开,坦荡荡的。
宋双榕对他笑了笑,说:“拜拜。”
没等到回复,他也没在意,朝学长说的会议室走去。
1202室,学长已经提前到了,正低头调试设备,宋双榕走过去,忧愁地对他说:“我预感到采访可能有困难。”
“怎么说?”学长问,顺手把一沓采访的稿件递过来,“你一会儿问这些。”
宋双榕一一浏览,大多数是学习和生活方面的问题,翻至最后一页,他停下了,不确定地问学长:“情感经历……这些也要问吗?”
学长抬起头说:“当然,天才也会有七情六欲。”
回忆起电梯中那张神情冷淡的脸,宋双榕觉得也不见得,但没再多说。
没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两位博士生一前一后走进来,宋双榕认出后面那个是他在电梯里碰到的人。
双方互相介绍时,宋双榕对他笑了笑,打招呼说好巧,可他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我叫李聿。”
和他一起来的人叫张扬,相对活泼许多,采访开始前,他说李聿肯定比剧中男主聪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还说这个采访他拒绝系主任很多次,今天却突然愿意来了。
“是吗,”学长笑着说:“那太荣幸了。”
想到他淡漠的态度,宋双榕从稿件中抬头,发现李聿的视线依旧直白,落在他攥着稿件的手背上——那块红痕还没有消掉。
宋双榕小幅度地摇晃手臂,李聿的目光便追逐他的动作,逗猫一样几番来回,宋双榕没忍住笑出了声,李聿才把视线移到他脸上。
宋双榕轻轻摇头,用口型告诉他:“没事,不疼的。”
李聿便撇开了目光,而后采访开始了。
回答问题时,张扬源源不断地发言,李聿在一旁则显得有些缄默,但过程还算顺利。
最后几题,宋双榕按照稿件上的提示,询问两人的业余爱好及感情状况,莫名觉得像在窥探隐私,于是补充说:“这个不想详答也没关系。”
“我还是单身,”张扬无所谓地说:“但李聿已经订婚了。”
“别乱说。”李聿对张扬说完,再次把目光落在宋双榕身上,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你不是早就和数学小姐私定终身了吗,”张扬笑嘻嘻地说:“全院人都知道。”
采访结束后已经中午,学长和女友有约,把稿件交给宋双榕,道谢后匆匆离开。宋双榕按顺序稍作整理,然后去乘电梯,门快要合上时,听见李聿在走廊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不大,也没有探寻的意味,像是知道他就在电梯里一样。
宋双榕抬手挡住电梯门,回应一声,几秒后李聿走了进来。
他还是不按楼层键,踏进电梯后,径直站在宋双榕右侧,书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宋双榕只好先按了一楼,又问他:“你也去一楼吧?”
李聿点头。
电梯一路顺畅,快落至一楼时,宋双榕告诉李聿,等这部剧上映时,会在片尾的鸣谢名单中加上他们的名字。
李聿不置可否,电梯门打开,两人并肩走出学院大楼。宋双榕正准备说再见,李聿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平静地问:“快一点了,你不吃午饭吗?”
宋双榕本来打算回寝室整理资料,下午直接带去剧组,但转过头,迎上李聿的目光,阳光把他的瞳孔映成了带着温度的浅褐色。
没来由地,宋双榕突然又觉得饿了,改口道:“那我请你吃饭吧,今天太谢谢你们了。”
李聿默然片刻,说“好”,又说:“我有份文档需要签字,你能在这里等我五分钟吗?”
宋双榕点头,目送他转身回去乘电梯,电子屏幕显示电梯停在了第九层。
五分钟后,李聿从电梯里走出来,手中的书不见了,白T恤外面套了一件蓝白格子的短袖衬衫,他走到宋双榕面前,垂眼问他:“你想吃什么?”
“可能只能就近吃一点了,”宋双榕环顾四周,说:“我两点还有其他事。”
李聿“嗯”一声,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家校内快餐店的招牌,“那个可以吗?”
“可以啊,”宋双榕说:“走吧。”
路上,两人一开始没有交流,直至李聿又叫了一声宋双榕,问他:“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一对的那个‘双’,榕树的榕。”宋双榕说:“因为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榕树,另一棵也是榕树。”
他从小到大都这样介绍自己,解释完先笑了笑,却见李聿缓缓点头,对他说:“我记住了。”
宋双榕因他的郑重怔了两秒,才回过神,又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太好玩,故意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没有,”李聿答得很快,又问:“为什么这么想?”
“采访的时候你都没回答我的问题,”宋双榕拉长了声音,问他:“连题目也没听吧?”
“听了,”李聿复述:“你问业余爱好和感情状况。”
“啊对,想起来了,你订婚了。”宋双榕推开快餐店的门,走到靠窗的位置,问李聿:“坐这里吧?”
点过餐,两人面对面坐下,宋双榕单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轻快地点点桌面,“看。”
阳光透过玻璃水杯,在桌面上折射出一道小小彩虹,正随着水波微微颤动。
李聿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去,又抬起头,像是经过几番犹豫后才开口,解释自己目前的科研工作处于关键时刻,因此无法分出精力发展其他爱好,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没有订婚,那是他们开玩笑。”
“好的,我知道了。”宋双榕模仿他的神情,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
餐上齐后,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进食。
宋双榕担心吃的太饱下午会困,端起玻璃杯默默地小口喝水,同时观察到李聿吃饭很有条理,也很安静,下颌至脖颈处的皮肤紧绷着,随咀嚼的动作牵出漂亮又利落的线条。
秀色可餐,宋双榕心底冒出奇怪的词。
等李聿放下筷子,他饶有兴致地说:“你比剧组找的演员合适多了,一看就很聪明,也好看。”
李聿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要不要考虑一下来做演员啊,”宋双榕眯起眼睛,笑得很招摇,“我做导演,不潜规则也让你演主角。”
“不考虑。”李聿撇开目光,几乎没有犹豫地拒绝了。
“好吧,”宋双榕佯装遗憾,起身去结账,“我得走啦。”
李聿却先他一步走至前台,坚持要付款。好在金额不大,宋双榕没再跟他推来抢去,倚在一旁说:“说好我请你的。”
“不用。”李聿收起钱包。
“哦——这么着急和我划清界限。”宋双榕跟在他身后。
“不是。”李聿转过头,认真地否认。
宋双榕快要笑出声了,强压下嘴角,继续指控他:“那就是想让我心存愧疚,既耽误了你的时间,又花了你的钱。”
“宋双榕,我没这么想。”
李聿叫宋双榕名字的时候,语速都慢下来,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好似带一点无可奈何,令宋双榕很是受用。
“开玩笑的,”他最后说,“总之还是谢谢你,无论是采访还是午饭。”
从快餐店出来,午后的阳光正盛,宋双榕用稿纸遮在头顶,仍被白花花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朝着李聿的方向说:“跟你吃饭很开心,下次我来请吧。”
李聿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看着他,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平时很忙,需要提前安排时间。”他又补充。
他衬衫上的蓝白格如同泳池底砖,看上去很是清凉,在高温下使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宋双榕朝他走近稍许,拿出手机,仰起脸真诚地问:“那我提前约你,要加一下微信吗?”
“微信,”李聿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我回去加。”
宋双榕感到奇怪,明明可以直接扫码,又想李聿也许是在委婉拒绝,于是没有多问,报了自己的号码。
“尾号是220?”李聿问。
“对,”宋双榕想了想,还是问他:“需要写下来吗?我有纸和笔。”
“我记得住。”李聿说。
宋双榕叫的车恰好停在台阶下,他又说了一次“拜拜”,三两步跳下台阶,钻进车里。
透过后视镜,宋双榕看见李聿仍站在原地,车开出去很远都没有动,如同明晃晃的大地上的一支桅杆。
宋双榕想再约李聿吃饭出自真心,绝非客套,因为不习惯欠下人情,同时也对李聿有好奇和些许好感。
但李聿当时拒绝的姿态也很明显,因此宋双榕只遗憾了十分钟,就将其抛至脑后。
当晚收工回家后,他拿出手机,却意外看到三小时前有一条好友申请,名字一目了然。
宋双榕通过申请,点进他的资料卡,发现此号犹如新注册一般,连头像都是系统初始设置的灰色图标。
退回聊天页面,宋双榕打了几个字,觉得冷冰冰的,像是质问,他又删掉了,转而长按住语音键,问:“你不会是注册了小号才来加我的吧?”
尾音拖得长长的,尽显友好之意。
“不是。”李聿立刻回复。
简单的两个字,搭配他原始的灰色头像,宋双榕几乎看见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笑着回:“连头像都没来得及换,还不是小号啊。”
这句话发送后,聊天框顶端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反复几次,仍没有收到新消息。
隔着屏幕,宋双榕仿佛能感受到李聿此刻像是一字一字叫他名字时的为难。
这感觉莫名令宋双榕心软,想帮一帮他,他在聊天框中输入:我开玩笑的。
还未发送,李聿终于回复了,语句看起来很认真。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微信号。”
“好吧,相信你了。”宋双榕把话筒挨近嘴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李聿,我要睡啦,拜拜。”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双榕才看到他在两分钟后的回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