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原跟船医几乎同时到达船头,待看清状况,他整个人腿都软了!
“相哥……”
“让开让开!”船医扒拉开人群,蹲在地上检查,白靖立刻向岸上求助,李兴也忙不迭与公司取得联系,直到文相被岸上的救助人员小心翼翼的抬上担架,宋九原的脑子都是木的。
他没办法把那个半边脸都是血的虚弱男人,和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文相联系在一起,但是当他看到伊万通红的双眼,听到赵欣然他们带着哭腔喊文相的名字,他知道,那就是文相。
伊万语无伦次的跟港口人员求情要求同去医院却遭到拒绝,因为船员下船申请获批之前不允许下地,只能由代理陪同。
宋九原怔忡的看着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看着伊万愤怒的飚着脏话欲强行冲开阻拦,又很快被港口的人和船员们合力拉住。
他看着车子走远,伊万终于脱力般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咽起来……
宋九原那口一直没有沉下去的呼吸憋得他心口胀痛,他用力的大口喘气,扶着栏杆缓缓滑坐在舷梯台阶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码头上喧嚷声逐渐消失,他的心中一片凄惶。
关廿伸手过来:“先上船。”
船员们陆陆续续上来,宋九原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他握住关廿的手哑声道:“哥……二副……”
关廿视线瞥向码头,见白靖几人正劝哄着伊万让他上船。
“他很快上来。”关廿说。
宋九原双腿发软,借着关廿的支撑才回到船上。
船员们神情都有些呆滞,伊万靠着货仓边坐下,宋九原蹲在他身边,看着伊万垮下的肩膀上刺目的深色血迹,安慰的话又堵在了嗓子眼……
没人见过他们潇洒的二副会有这么无助的时候,别人只觉得这外国人还算重义,知道感恩。
只有他听到伊万哑声呢喃:“我恨他……”
宋九原使劲咬着下唇里的软肉才没让自己哭出来:“二副,相哥会没事儿的。”
伊万眼神空洞,没说话。
“李船长……”白靖提醒李兴说点什么,众人的情绪需要安抚,转头却见李兴脸上一片死灰,他盯着白靖看了半晌,最后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李船长!!”
众人被这情况惊呆了,一时间都手足无措……
“你这是做什么!”白靖沉着脸呵斥,然后挥手道:“二管,送船长回去休息!甲板部的先完成系泊,缆绳去库房找之前替下来的应付一下,新绳子明天就送来了。在此期间都不要靠近缆绳,听到没有!”
水手们没精打采,勉强把断掉的绳子换好,重新撇缆。
港口的管理陆续上船,白靖强自镇定去应付各种检查和装货前的核对工作,关廿难得主动跟在白靖身边帮忙。
晚饭船员们都没了胃口,满船死气沉沉,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在罗津抛锚的日子。
只是有人更加煎熬……
宋九原和伊万几人一直在驾驶台外枯坐,等消息。
残阳如血,船只如梭,远处有几艘美国军舰像在自己后花园一样锚泊或巡航。在岸上灯火逐渐夺目起来的某个的瞬间,太阳没入海平面。
伊万手掌一直按在那片干涸的血迹上,垂首在膝间,颓然无声。
港口官员已经知晓天赐号上的事故,也了解了这条船之前的境遇,所以也不磨蹭,速战速决处理完各项工作就离船了。
白靖给代理拨了电话过去,无人接听。
他放下电话使劲儿搓了搓脸,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这么累……这一趟航程已经不能用倒霉来形容了。他看了眼低头整理文件的关廿,那张雕刻般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
白靖走出驾驶台,看到外面杵着的几个年轻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轻咳一声:“小伙子们……”
“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刚还丧眉耷眼的几人蓦的精神一震,伊万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冲进驾驶室──
他的手按上电话,怔怔的不敢接起来。白靖把人推开,拿起电话按下免提……
“喂,船长吗?”
“我是白靖……老杜?”
“对,是我,船上现在什么情况?公司明天会派人去给船员做做心理疏导,回国后全员带薪休假,我现在正在调换班人手呢……”
“你他妈打这个线干嘛?我们还等着医院消息呢!换内线!”白靖气结。
“等等,就一句话了——医院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啊,我这等着通知家属呢,要是人没死明天带他家属一起去,要是死了……”
白靖“咔哒”一声挂了电话,沉着脸不说话。
“死”这个字像一把利刃般,戳破了每个人心中那道不敢碰触的防线,宋九原眼圈瞬间通红,朱伟转过身去抓着赵欣然僵硬的胳膊低下头,伊万脸色惨白,就那么盯着白靖看。
“不会!”白靖说。
电话信号灯亮起,还没来得及响铃就被白靖接起来:“喂!”
“哎,船长吗?”是代理。
“是我是我,我们船员怎么样了?”
伊万夺过电话重新按下免提——
“刚送进手术室,哎呦,我这一下午慌死了……”
“人怎么样!”白靖喊。
“还不知道呢,这不又拍片子又会诊的,那几个医生研究半天手术方案,现在刚进手术室,还没脱离危险呢。我这没办法被迫签了那个什么同意书,左后肋股断了六根,好在没伤到脊椎,不然活下来也瘫了。”代理喋喋不休:“现在就是内脏损伤不确定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得开胸。真是悬啊,有一根断骨尖就离胸膜两毫米,这抬上抬下的幸亏没戳进去,我这就把片子给你发过去,你看看就知道多悬了……对了,下船申请明早就批下来了,我待会儿回去签字,你派个闲人跟我一起回医院帮帮忙,只要一个啊,带上他的所有证件,衣服也收拾几件带过来吧,万一活下来了呢……”
“我!”伊万哀求的看着白靖:“让我去……求你了。”
白靖有些为难,高级海员刚靠港都有自己的事情要负责,他本想派个水手去,但看着伊万的眼神他又有些没法拒绝,最后还是点了头:“行吧……”
代理挂了电话,驾驶台一片寂静。
文相还活着……
白靖手搭上伊万肩膀:“不要太有负罪感,这不是你造成的,把活儿跟三副交代一下,手机带好,明天他家人来了也就用不着你了,尽快回来。”
伊万垂下眼睛没说话。
白靖冲旁边愣神的几人吩咐:“去文相房间收拾东西吧,让二副带去。”
赵欣然紧张道:“船长,小鬼子医生会不会因为文相是中国人,故意不好好治啊?”
“胡扯!”白靖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别多想,能撑到现在肯定没事儿的,都回去吧,去吃点饭晚上好好休息。”
担心无用,众人也只能在心里不住地祈祷。
伊万是晚上十一点下的船,宋九原几人目送代理的车离开码头,看着东京湾灯火辉煌的夜景,想象不出为文相亮着的手术灯下是怎样一番光景……
关廿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叠资料,茶几上放着两个橘子和一杯牛奶,当他不知道第几次看向墙上的钟表时,宋九原终于挟裹着一身凉气进来。
“哥。”宋九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关廿站起身,端着牛奶走过去,他把杯子塞到宋九原手里,连同那双冰凉斑驳的手一起捂着。
“热的?”宋九原有些意外。
“嗯。”
他热了好多遍。
宋九原吸吸鼻子,捧起杯子把牛奶喝光:“哥你吃饭了吗?”
关廿点点头,抬手用指腹抹去他唇边的一点奶迹。
“到床上暖暖吧。”他说。
宋九原放下杯子,把手伸到关廿肋侧将人紧紧抱住,半晌才小声说:“我从下午就一直想要抱抱你。”
关廿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九原,这次……”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根本没有更新鲜的说辞。
宋九原抬起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还是意外。”
关廿:“……”
“我知道。”宋九原又把头埋进关廿肩窝喃喃低语:“可这意外也太多了……”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抱了很久,直到宋九原身上的冷意驱散,他试探着开口:“哥,这次,我们一起休假吧?”
关廿沉默几秒,问道:“你想休多久?”
“我听你的。”宋九原亲了亲关廿侧脸:“后天就是小年了,我们回国应该能赶上元宵节,可以去看花灯,猜灯谜能得奖品,我猜谜特别厉害。哥,相哥手术完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国,他本来就打算这趟回去就不上船了。”
关廿带他走到床边:“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两人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港口其他泊位时不时传来机械声,只有天赐号上安安静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凌晨一两点,生活区传来一阵凄厉的干嚎——
“船上有鬼!……老子要下船!老子不干了!他妈死过人的破船,老子不想死!老子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