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戎川见晏长清一脸谨慎戒备,知道成功吊起了他的好奇心,便道:“若想知道是谁,晏大人便跟我去罢,就当做做善事。”
两人,两匹马,一筐枣,也不带侍从。出了瑶城一路向南,不久就到了百崖山山脚下。此处向阳临川,并未被赫连戎川的一把大火燎了半分,草木繁盛,流水潺潺,颇是寂静清幽。只有远处百崖山一悬崖峭壁斜斜倾出,巍峨陡峭的玄色山石仿佛巨人手掌,小心翼翼地半遮着山脚下不起眼的木屋。
晏长清的白马霜骓见此处草木干净肥美,没出息地打了几个响鼻,晏长清知道这马儿一路奔波,也是辛苦,便下了马,把它拴在青草长得最密最嫩的一处,任他吃个够。赫连戎川却不拴马,主人不羁,马儿也率性,一放下人,那马儿便撒开蹄子溜了个没影儿。
木屋里的人听到了声音,迎了出来。原来竟是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孱弱老妇人。赫连戎川抱着那筐春枣,笑眯眯道:“大娘,专门给您摘了枣,顶甜的。”
老妇人闻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她浑浊的眼睛上覆着一层白翳,笑着点点头:“真是劳烦了。”
这个老妇人,是个瞎子。
晏长清微微一愣。突然觉得这个老妇人的面相特别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下想不起来。
赫连戎川已经搀着老妇人走到门口,见晏长清还站在原地,便道:“喂,还站着做什么,快点进来。”
老妇人道:“大人今天还带了别的客人来?”
赫连戎川抬眼看了一眼晏长清,笑着道:“这位客人,可是大有来头,大娘坐下,容我跟你说。”
晏长清踏进木屋,微微颦眉。这屋子收拾地极为干净利落,也比从外面看多了几分宽敞,甚至——气派。无论是铺陈还是摆设,乍一看很是朴素,但用料价值皆不菲。
赫连戎川已经在小桌边自来熟般和老妇人寒暄几句,突然“咦”了一声,道:“大娘,您脖子上的菩萨去哪啦?”
老妇人一声长叹,痛惜地拍着腿:“就是在寨子里碰上你那天,不知怎么就丢了,寻了半天也找不到,都怪我是个瞎老婆子,瞎老婆子……”
赫连戎川道:“未必丢了,也许就在这屋子里。今天我们两个明眼人便帮您找找。”说着便真的翻找起来。翻箱倒柜趴在地上找了半天,赫连戎川“啊”了一声,笑眯眯跑过来,摊开手掌心,对老妇人道:“您摸摸看,是也不是?”
老妇人一摸,脸色骤变,结了翳的双眼仿佛也亮了,喜道:“就是它!就是它!”
赫连戎川掌心,躺着一块小小的观音玉坠,栩栩如生,玉质更是极其细腻剔透。只是那一段红色坠绳仿佛不知被什么弄脏了,显出干涸的污血之色。
赫连戎川继续道:“对了,还要跟您介绍呢。我带的这位贵客,可是一顶一的大官爷。大娘不是说,您的儿子想要重新参军吗,告诉您,这位大官爷已经准了。”
老妇人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茫然空洞的双眼:“可是真的?官爷他不嫌弃我儿他……”语气几近颤抖。
赫连戎川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摸摸这官爷的剑——”赫连戎川伸手一把揽过还不明所以的晏长清的腰,手在他臀上轻轻一拍——
“——!”
晏长清猝不及防,万没想到赫连戎川居然来这一手,狠狠一眼瞪过去正要发作,赫连戎川却一本正经,斯文优雅地冲他使了个颜色:“快去。”
晏长清:……
只好上前几步。
老妇人瞪着长着白翳的眼,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伸手摸了摸晏长清腰间的剑鞘。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瞬间从眼眶中流下来,老妇人突然双膝跪地,颤颤巍巍磕了一个响头:“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晏长清一惊,忙将老妇人扶起。赫连戎川语气里带了几分得意:“您看,是真的吧!”
老妇人喜极而泣:“是真的,是真的官爷!我儿说过,只有真正的官爷,大将军,才能佩戴这么好的剑。我儿有福,能跟这么大的官爷上战场杀敌,真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赫连戎川道:“只是可惜,这次征兵太急,您儿子来不及回来告诉您一声,就先上了路。好在这位官爷通情达理,颇为体贴下属,特意过来跟您说一声,让您老放心。”
老妇人闻言更激动了,连连感激,差点又要跪在地上磕头。晏长清忙将她扶起来,看了一眼赫连戎川,道:“婆婆,您的儿子,可是腿有残疾?”
老妇人一愣,嘴角哆嗦了一下,灰白的眼睛里露出哀求:“是……是有,但是官爷放心,已经全然好了,跟正常人无异,没有半分不同!”
晏长清道:“您可知道,他那条腿,是被何人所伤?”
老妇人道:“我知道,是战场上,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晏长清轻轻“哦”了一声,垂下黑眸,沉默了。
老妇人却兀自说道:“我儿在战场上,很是神勇,只不过那个大将军太厉害,我儿终究打不过,便被捉住了。却不想到,那大将军心善,虽然伤了他一条腿,却终究放了他。”
晏长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心善?”
老妇人点点头,道:“我儿性子刚烈,总想做个大英雄,战死在沙场,所以从此便记恨那个大将军,记恨他当年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让他死的轰轰烈烈,名垂青史,而是成为一个被俘虏过的废人。”
“可是你想啊,每年一打仗,死那么多人,挖个大坑便一起埋了,又有几个知道姓名?我儿一心想当英雄。可我这做娘的,只想要自己孩儿活命。那大将军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儿,却放了他回来,这不是心善,又是什么?虽然他伤了我儿的腿。但是我其实,还是很感激他的。”
晏长清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了木屋,晏长清却并不想去牵马。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陡峭的百崖山,山头的百崖寨只能看到一个点,果然还在冒着黑烟。
那个寨子的黑暗,血腥和龌龊,仿佛真的离这位老妇人很远,很远。
晏长清突然很想走走,赫连戎川便跟着他。两人一路沉默,只听得见山林的鸟鸣,细流的潺潺。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湾平静的碧色湖水旁。晏长清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道:
“那位婆婆,其实就是达岩的母亲,是么。”
“你引我过来,是想演出戏,圆了那婆婆的念想,解了我的心结,是么。”
近乎是陈述的语气。赫连戎川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却并不答话。他伸手捡了一块石头,平平地冲湖面丢过去,几只水鸟惊得飞起,湖面一片涟漪。
“我只是那日百崖寨一战,偶尔碰到了这位婆婆。听她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便想让你也听听。至于她是谁的母亲,我可不清楚。”
晏长清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谢谢你。”
赫连戎川默默地看着晏长清,破天荒地没有调笑。他知道,眼前这个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仿若神明的少年将军,正在悄悄地,很小心地露出了甲胄下一小块的柔软。
一阵威风袭来,将晏长清光亮如黑缎般束起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四周静极了。
“其实我一直在想,对于战场上那些宁死不屈的战士而言,到底什么,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遇见达岩那一年,他才十七岁,初上战场还看不惯刀尖舔血,人头落地的血腥。尤其是对待那些明知死路一条,仍不肯屈服的敌人,终究还是带了几分少年柔软单纯的心思。直到后来慢慢磨练久了,他才领悟出来——
“真正的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苟且偷生。”晏长清看着平静的湖面,黑色的眼眸倒映着粼粼湖水,道:“所以,达岩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是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一开始,错的人,是我。”
是他亲手毁了一个英雄,并把他推向地狱。
一阵风袭来,将晏长清额头的几缕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四周静极了。
“可是你看,那个老婆婆,其实很感激你。她并不怪你。”
赫连戎川柔声道:“我少时游览山川大泽,曾路过一书院,虽毁于战乱,一副对联却保存地很好。你可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赫连戎川道:“那对联写着,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大概意思便是说,是是非非,只求不负初心,至于赞誉贬损,皆随他去。你我皆非神明,一生不过须臾数十载,要做什么,便痛痛快快做了,至于结果如何,只能交给天定。好也罢,赖也罢,只求问心无愧,其他的,他要好要坏,又跟你有什么干系?”
太阳快要落下去,暖金色的光斜斜地映照着远处的山峰,近处的垂柳湖泊。仿佛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柔柔的,毛茸茸的光边。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
一声很轻的,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长叹。
逆着光,晏长清看着赫连戎川轮廓分明英挺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也有点,毛茸茸的。
晏长清顿了一下,侧过脸不去看赫连戎川茶褐色的眼睛。
“赫连戎川”,这是晏长清第一次直接说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很轻,赫连戎川却听得很清楚。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