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瑾带着晏长清的吩咐,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毡帐里。
尉瑾意识到,晏长清所说的确很有可能。如果圣药真的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但是,如何才能分析出这圣药的具体成分呢?偷药渣?尉瑾浑身一个冷战,他可不想再被狗撵着咬了。
看着晏长清的担忧,尉瑾心里也很不好受。其实当初他来到秦川,完全是被赫连戎川逼的。可是在这里呆了几天,看到秦川百姓被天灾和时疫折磨的惨状,小太医也于心不忍。
医者仁心。
虽然尉瑾从小师从冷面冷心的神医云不归,但自打他十五岁偷溜下山以来,沾染了不少烟火气,世间多悲苦,他总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怎么尽力呢?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点胆怯,再去麻烦晏长清和赫连戎川了。
尉瑾越想越头痛,躺在榻上滚来滚去,锦被全堆在上身,蒙着脑袋开始犯愁。这是他遇到为难事的习惯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毡帐帘一撩,有人进来了。
此时已到了用午膳之时,尉瑾头也不抬,闷声闷气道:“我现在不想吃,先端出去——”
话没说完,头顶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今天可是有你最喜欢的南瓜奶皮包,你也不要……?”
尉瑾在黑暗中眼睛一亮。
嘿,他怎么把这人忘了!
尉瑾“唰”地一声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他的动作太快了,向瑜猝不及防,正巧被尉瑾的头顶到下巴,,“哎呦”一声,手中的一盘热气腾腾,奶香扑鼻的包子掉在地上,骨碌碌四下滚去。
向瑜揉揉下巴,疼得眼中含泪,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尉瑾。
“向将军!你跑的快吗?”尉瑾劈头就问。
向瑜一脸奇怪:“当然快了,军中操练,我可经常拿第一。”
“比大狼狗跑的还快吗?”
向瑜更奇怪了:“我们玄甲军都是跟豹子比赛跑。”
尉瑾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向将军,怕狗吗?”
向瑜:“???”
……
九百一十八。
九百六十七。
一千零一十二。
一千一百一十三。
……
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晏长清静静地听着新上任的县衙主簿汇报近十日百姓染疫数目,越往后听,他俊秀的眉就皱得越紧。
从他进入秦川城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十天。为何从他进入秦川城以来,秦川城的染疫百姓数量,不降反增?
他明明已经采取了所有必要的隔离措施,焚烧病尸,赈药施粥,查处巫医。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大人?”
新上任的主簿名叫何离,屡试不中的秀才出身。如今已而立之年,但除了参加科举时见过的几个考官外,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官衔。
因此他虽然打心底里觉得晏长清太年轻了,隐隐有些不信任,但面子上,仍旧是小心翼翼,十分恭敬的。
“大人,已经报完了。”见晏长清沉默不语,何离小心翼翼地开口。
晏长清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
何离便抱着账簿退下,转身关门的时候,他的眼角正看到晏长清低着头,立在窗前沉默的背影。
莫名地,何离突然觉得那背影有一点犹豫,和疲惫。
在何离看来,晏将军还是太年轻了,不过是刚刚弱冠的少年,以他这个年龄,就承担这样的责任,是不是太过了?
何离突然忍不住道:“大人,您不必自责?”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愣住了。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这特殊时期才得到一个芝麻大的官,他深知谨言慎行的重要性。刚才是怎么了?
晏长清一愣,缓缓转过头来,道:“你也听说了,是不是?”
被这样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盯着,何离莫名感到一阵局促,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心中更忐忑了。
他心里清楚,百姓们一开始对晏长清寄予厚望,都以为来了救世主。却没想到这救世主一来,不但没有去除瘟疫,反而让城中的人死的更多更快了。而他们保命的唯一途径——圣药,也在大巫医被抓住后断了供应。
秦川百姓纷变了脸色,义愤填膺有之,咬牙切齿有之,若不是断药之后,这些百姓撑不过半天,便纷纷四肢发软,没了揭竿而起的斗志和力气,这秦川府衙恐怕早就被他们掀翻了。
不过明面上这些百姓斗不起来,私下里对晏长清充满不满和恶意的谩骂却传的满天飞,何离听得直皱眉头。
秦川的不少百姓都认为,晏长清久在战场,杀伐之气太重,冲撞了伟大的白狼王神灵,才带给了秦川城的不幸。
还有更污浊的流言,何离更是听的心惊肉跳。也不知哪一句会飘到晏长清的耳朵里。
何离虽然世故而胆小,但仍是明事理的,晏长清进城以来,不眠不休为秦川百姓所做的一切,何离都看在眼睛里。此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何离觉得自己一定会气的吐血。
年轻人,都是冲动气盛的,何离既担忧晏长清一时气不过,撂挑子走人,又十分同情和理解晏长清的处境,便壮着胆子,陈恳道:“都是些愚民的话,大人切勿放在心上。”
“愚民?”晏长清摇摇头:“愚昧之民也好,聪慧之民也罢,都是父母生,五谷养,在我看来,都是不分贵贱,一样的人命。”
正因为都是人命,他晏长清就合该有责任去挽救。
这几句话,让何离彻底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晏长清年纪轻轻,就如此悲天悯人,胸怀坦荡,心中不免自惭形秽,张了张口,却见晏长清垂下眼眸,又背过身去。
何离欲言又止,只好退下了。
晏长清站在窗口吹了一会儿冷风,思来想去也理不出思绪,索性出了帐子,朝秦川百姓们临时搭建的防灾毡帐处走去。
白狼河水从城中穿过,秦川百姓的毡帐便大多沿着白狼河而搭建,为得便是取水方便。
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姑娘肩上搭着扁担,挑着两只木桶来到河边取水。兴许是缺乏经验又没什么力气,姑娘蹲在河边,好不容易往水桶里灌满了水,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她扯着胳膊费了半天劲,却险些连自己也栽进河水里。
“哎呦”一声,绿衣姑娘手心一滑,一只水桶脱了手,她顿时气得直跺脚。
谁知那水桶顺着河水没漂几步远,就被一只手牢牢拦住了。
这只手,手指修长,骨节漂亮而不突兀,却又分明是一只男人的手。
绿衣姑娘瞪大了眼睛,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的手能长得这样好看,情不自禁顺着这手望去,然而只一眼,她就迅速低下了眼,脸颊烧得直烫。
真该死,她今天怎么就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素面朝天出来了!
晏长清走过去,将满满一桶水拎到绿衣姑娘面前,淡淡道:“另一只?”
绿衣姑娘已经彻底傻眼了,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简直就是画中走出来一般,直叫她头脑放空,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帮她打水,连忙手忙脚乱,递过另一只水桶。
晏长清便又帮她把另一只水桶打满。绿衣姑娘两颊绯红,双手有些局促地在裙边擦了擦,想要开口感谢,却又不好意思,正巧手指碰到了腰间挂着的半个小葫芦劈成的水瓢,便摘下水瓢,“哗啦”舀了满满一水瓢清澈的河水,直起身道:“请你喝水!”
晏长清微微一愣。
他在进城之前就已耳闻,秦川民风淳朴,又因地处戈壁,珍惜水源,所以秦川人常以清水作为待客礼仪。但是……
晏长清微微颦眉:“你们平常,都是这样直接饮用河水吗?”
“不然咧?”
绿衣姑娘有些不解地反问,她还以为晏长清是嫌弃河水不洁,连忙红着脸解释道:“你是外面来的吧?我们夏天都这样喝水啊。你不知道,这白狼河水可是那大巫医从那雪山上亲自开凿,引下来的圣水,开过光,还又甜又凉,这个时候喝,正解暑呢!”
怕晏长清不信,绿衣姑娘自己先饮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有些羞赧地笑道:“真的,可甜!”
晏长清的眉皱得更紧了,还没来及开口,胳膊就被人霸道地一扯。
赫连戎川一把拉住晏长清的胳膊,对那绿衣姑娘冷冰冰道:“我家大宝贝儿在家刚喝饱水,不渴。”
绿衣姑娘一脸不明所以:你家大宝贝儿是谁?他渴不渴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等那绿衣姑娘反应过来,赫连戎川就飞也似得把晏长清生拽走了。
一直拉到四下无人的僻静处,晏长清终于忍无可忍把赫连戎川的手扯下来:“你够了没?”
赫连戎川转过身,似笑非笑看着他,语气里却有些不满:“晏将军,姑娘手中的水,甜不甜?”
莫名其妙!
晏长清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甜什么甜?不用喝,一闻就知道,酸的!
赫连戎川以为他还要去河边,表情立刻变得有点严肃,扯住他,正色道:“你真不能喝那水!”
晏长清还在为刚才赫连戎川当着别人面称呼他“大宝贝儿”而生气,立刻不假思索道:“怎么不能喝?你休要管。”
赫连戎川急了:“我刚刚得知,我手下的不少人马也染了时疫。我怀疑,这与他们近日贪凉,喝了未煮开的白狼河水有关。”
晏长清一惊,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赫连戎川的意思,电光火石之间,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刚才那个绿衣姑娘不是说,白狼河是大巫医开凿的吗?
又是大巫医!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关押大巫医的毡帐跑去。
没跑到毡帐,晏长清就心里一沉。只见阵阵黑烟直往天上冒,燃烧的火舌已经快把毡帐吞噬了。
尉瑾满脸黑灰,还想往里冲,向瑜只好拦腰抱着他。小太医气的斯文风度尽失,双脚腾空,仍不甘心地乱踢,吼着:“放开我!让我药死他!药死他!”
见到晏长清和赫连戎川,向瑜立刻一僵,八尺多高的壮汉,此时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立刻把还在挣扎的尉瑾放下,低下了头,道:“将军。”
尉瑾腰间一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想也不想就爬起来,张牙舞爪要冲出去。然而一抬头,迎面看到两人,也立刻乖了,右手往后一背,低下了头。
赫连戎川冲他伸出手,一言不发。
尉瑾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一步。
赫连戎川仍伸着手,不说话。
尉瑾终于明白,此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要咬咬牙,眼一闭,交出了手中的东西。
火光中,栩栩如生的狼头面具闪烁着阴森的银光,即使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面具而已,晏长清仍有一瞬间不寒而栗的感觉,似乎这狼头面具里仍旧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向他看去。
赫连戎川一看这面具,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指着尉瑾道:“人呢?!”
尉瑾瑟缩了一下,求救似的,可怜巴巴看了一眼向瑜。
向瑜哽了哽喉咙。心道,大丈夫,进能战场杀敌,退亦能独背黑锅,此时不背,更待何时?于是心一横,道:
“人……被我放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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