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爷爷家?”六年级下学期,明恕问了温玥这样一个问题。
他转来灿心寄宿学校已有一年多,和哥哥分开也有一年多了。上学期他表现良好,成绩优秀,连班主任都说,他现在和刚来时判若两人,已经彻底融入了班级。
而在一月一次的返家假中,他和温玥也几乎没有出现过争执,温玥甚至带他参加了一次社交晚宴。
他长了个儿,比同龄男生稍稍高一些,穿上温玥给他准备的礼服,显得贵气俊秀。
温玥要求他做的事,他都配合,春节回温家,他的表现也很得体——起码没有弄出去年那样的闹剧。
温玥有时看向他的目光不像过去那样防备、警惕,似乎有了一种母爱的情愫,尽管它非常浅淡。
他幼年时最渴望的就是温玥的宠爱,但现在这种宠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只是在经历了同龄人不曾经历的痛苦后,迅速长大,不打算再做浪费时间的挣扎,他要利用温玥的母爱,尽快回到哥哥身边。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问题,温玥怔了片刻,眼中浅淡的母爱消失了,眼神又变得冷漠,“回去干什么?那边的教学资源比得上灿心吗?”
明恕说:“可我已经有两个假期没有回去了。我想爷爷。”
温玥皱着眉,视线像扫描光束一般落在他身上。
他又说:“暑假我能回去吗?”
这个问题他其实并不需要温玥的答案,因为最迟这个暑假,他一定要回去。哥哥高中毕业,或许会去外地念大学,再不回去,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了。
温玥露出一个应付般的笑,“当然可以。”
明恕点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学期还剩最后一个月,班级里毕业的气氛已经很浓厚了。学校给每一位学生发了空白的同学录,他们可以在diy之后拿给其他人写上个人信息和祝福。
明恕虽然是插班生,但一年多时间已经让他成为这个班上最受欢迎的学生之一,找他写同学录的不少,他自己的同学录却没有拿给任何人。
“真羡慕你,初中就可以去外面读了。”班长是个圆脸男生,有点黑,竟然和一年级时与他打架的煤炭之一长得有点像,一边等着他写同学录,一边在他旁边感叹:“我吧,虽然成绩好,但还得苦读六年,参加高考。唉,命不好。”
明恕放下笔,“什么去外面读?”
“嘿你还装!我昨天帮班主任誊资料,都看到啦!”班长挤眉弄眼的,“你马上要出国了,你妈都和班主任谈过了!”
明恕根本不知道什么出国不出国,没有任何人给他说过要出国,而前不久温玥还跟他保证,暑假让他回爷爷家。
“你怎么啦?”班长晃了晃手,“怎么比我还惊讶啊?不对吧,你自己都不知道?”
明恕脸色不太好看,正在竭力克制那股心惊。
“我知道。”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勉强笑了下,“但这事我家里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你别到处说。”
班长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放心放心,快给我写祝福,就写‘祝你上了初中长成个大帅哥’吧,哈哈哈,你怎么不开心呢?出国是好事啊……”
为了证实班长的话,明恕偷偷在午休时溜进班主任的办公室,找到了那份毕业意向,他的名字后面的确跟着“预计出国”四个刺眼的字。
将资料放回原处,合上抽屉后,明恕忽然出奇地平静。
初夏的光从窗户射 进来,照在他的背上,身体仿佛起了一种矛盾的化学反应,看不到的地方温暖,胸膛却冷得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校园很安静,老师和同学都在午休,他听见自己隆隆作响的心跳,它们像击打在鼓面上的重锤,将这一年累积在鼓面的水全都掀了起来。
他一直在忍耐,他从没想到温玥和明豪锋已经打定主意将他送出国——而在其他人眼中,出国似乎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不用参加中考和高考了。
但他不接受。
哥哥参加过中考,即将参加高考。
那么他也不能放弃这两项考试。
毕业前最后一次回家,明恕将同学录放在餐桌上,以天真且礼貌的口吻问:“妈妈,我初中去哪里念?”
温玥僵了下,“实验中学,你在爷爷家待到8月中旬,回来我们就去办入学手续。”
实验中学是言城最好的中学,明恕看着温玥的眼睛,知道她在骗自己。
饭后,他拿起书包和同学录,“那我回屋写作业去了。”
温玥其实察觉到明恕不太对劲,但她下意识不让自己想得太深。
实验中学是个幌子,她和明豪锋已经商量好,等明恕一从灿心小学毕业,就将他送到国外。
一年半以前,是她从明家将明恕接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到母亲的职责。但现在,执意要将明恕送走的也是她。
她受不了了。即便明恕在寄宿学校,她也感到压抑,她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母亲,还将明恕带去她的社交场合,但仍是适应不了。
她就不该生下明恕。
他是来跟她讨债的。
但将明恕就这么送回去,那也不行。明恕去年的那些行径吓到了他,一旦回到大院,她不确定明恕会不会又变成一个随时可能伤人的疯子。
明豪锋也不同意将明恕送回去。
他们商量的结果就是,让明恕出国。他们教不好明恕,那就让明恕远离他们,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
或许,或许明恕更适应国外的教育方式?
至于答应让明恕回去看爷爷,这不可能。她觉得明恕在骗她,明恕想见的根本不是爷爷奶奶,而是萧家的那几个孩子。
她不喜欢明恕,可对明恕又有一种扭曲的占有欲,发现明恕和外人亲近,她感到不满。明明她才是明恕的母亲。
明恕回到卧室之后,并没有写作业,坐了一会儿后,将攒下的钱全都找了出来。
他清楚地知道,想从这个家中逃离,剩下的机会已经不多,不能等到暑假,从学校逃走比从家中逃走容易。
他也不能现在联系哥哥,哥哥马上高考了,知道他离家出走会担心。
他从容地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钱、哥哥寄来的信,还有那两串他始终带在身边的手串,以及哥哥写的保证书。
返家假结束,明豪锋开车将明恕送到灿心小学,承诺会来参加半月后的毕业典礼。
刚上小学时,明恕盼望明豪锋来给他开家长会,现在听到明豪锋说这样的话,他只是乖巧地笑了笑。
“好的,爸爸。”
灿心小学在半山腰,对学生管理得非常严格,但明恕知道一条下山的路,他必须在夜里行动,白天很容易被发现。
他计算了时间,只要他在早读之前搭上离开言城的长途汽车,就算成功了一半。
到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班主任会马上联系明豪锋和温玥,可他已经在车上,他查过路线,只要他不搭两地之间的直达城际客车,就几乎不会在回家之前被找到。
他的钱足够他“迂回”地回到长大的城市。
礼拜三,晚间的活动课之后,学生们纷纷回到宿舍。
六年级即将毕业,老师们对六年级的管理放松了些,让他们多在教室待一会儿,准备毕业典礼。
明恕背着书包,安静地观察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时,听见前桌傅映喊自己,“明恕,你要发言啊,来排练一下!”
明恕说:“我今天不太舒服,明天吧。”
傅映毫不怀疑,挥着手说:“那你早点回去睡觉哦!”
明恕在灿心小学其实收获了许多善意,这些早早被父母“扔在”寄宿学校的同学,家庭多多少少和普通家庭有些不一样,这让他们更能彼此珍惜。
从校园西面的墙洞钻出去之前,明恕停下来看了看那栋亮着灯的教学楼,向它鞠了一躬,低声说:“再见。”
下山的路非常难走,即便有心理准备,走到一半时明恕心中仍是涌出冷感的恐惧。他摔了一跤,脚被扭到了,不严重,但继续走就痛。
他不敢在盘山公路上走,担心被偶尔驶过的车辆送回学校,只能藏在公路旁的林子里,艰难地下山。
凌晨4点,他终于下到山脚,而这里距离长途客运站仍有一段距离。
山下有出租车,但他不敢搭,忍着痛往长途客源站的方向跑。
天边出现一抹青色时,他买到了第一班车票,狼吞虎咽啃完一个煎饼果子后冲到车上,坐在倒数第二排,用帽子将脸挡住。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打量他半天,“嘿,哪家小孩儿这么早就来坐车啊?”
他僵着脸说:“妈妈生病了,我赶着回去探病。叔叔,车什么时候出发?”
“哟,孝顺!”司机乐呵呵的,送给他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
他缩在座位上,浑身冒汗。
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司机跟他搭话时,他紧张到了极点,生怕司机看出些什么,然后通知警察。
好在司机相信了他的话,太阳彻底蹦出来时,客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驶向家的反方向。
温玥得知明恕不见了时,已是当天的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