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的雪越下越大,苏洄独自走在人行道,没有方向。
梁温打了三次电话,最后一次才接通,他嘴里说着眼镜的事,却很自如地打听了来龙去脉,又告诉他圣诞节很难订到房间,让苏洄先去他家呆一晚。
苏洄本想拒绝,但又怕自己状态太差,影响明天的展览,只好同意。梁温下楼接他,看他脸色极差,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浴缸、热水、舒缓香薰和慢节奏的海洋生物纪录片,一切能够缓和苏洄抑郁期的东西,梁温都很慷慨地提供。
“为什么这么喜欢海?”梁温手里端着杯干马蒂尼,站在沙发旁边。
苏洄身披毛毯,眼神空洞地望着投影里的大海。
“在海边生活会很幸福。如果可以选,我想在小渔村长大。”他平淡地回答。
那一整晚他都难以平静。哪怕回到安静的客房,躺在柔软空荡的床上,眼前都会出现宁一宵的脸。周遭越安静,他的心越嘈杂。
他会隐约听见宁一宵的声音,听见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毕竟我也快记不起了。]
外面的大雪片刻不停,苏洄一夜未眠,只要闭上眼,痛苦的记忆就会一遍遍反刍,不留余地。
他强迫自己起床、吃药,更换衣物,梁温特地开车送他去展厅,和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对方要求苏洄先多留一会儿,他照做了。
其他的参展者都很热情,苏洄愈发觉得自己枯燥无用,只能谨慎观察四周,假装积极的模样。梁温为他买来咖啡,苏洄接过来,礼貌地回以笑容。
他偶尔抬头,盯着亲手叠的一只只蝴蝶,晕眩感再度袭来。他会忽然想起宁一宵陪他躲在茧里的画面,但也只是某些瞬间。
不放心外婆独自在公寓,展览一结束,苏洄就乘机返回纽约。
候机时,他接到主办方的电话,对方告知他的展品被一位私人藏家购买了。
这个消息让苏洄死寂的心浮起一丝涟漪。
“请问,对方有没有留下邮箱之类的联系方式呢?”
苏洄打开自己的邮箱,发现了新的邮件,点开后还是之前那个人的订婚宴邀约,孜孜不倦,仿佛如果不能邀请到他,订婚宴的精美食物都会索然无味。
没有点开资料,他直接关闭了邀请邮件,对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说,“我想写封邮件感谢一下藏家。”
“很遗憾,对方要求匿名,我们这边不能提供他的个人信息。”工作人员宽慰他,“没关系的,Eddy,对方非常喜欢你的作品,而且很快就支付了,你查看一下有没有到账?”
苏洄照做了,自己的银行卡账户的确多出一笔钱,一万美金,价格不菲。
这笔钱来得及时,解救了他很多困境。
苏洄支付了房租,还掉因为买药欠下的信用卡账单,这些令他焦头烂额的东西,暂时消失了。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精美的笼子里,有他不想要的权利和金钱,没有他渴望的自由。现在一切颠倒,苏洄还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飞机上,他望着窗外的云,想到宁一宵在酒店的模样。他看上去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这让苏洄感到安慰。
没有自己,宁一宵只会过得更好。
狭小的机舱令人透不过气,熬过这段飞行,苏洄落地纽约。他开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于房东,于是立刻拨了回去。
这里的雪更大,天气恶劣,根本打不到车。电话终于接通,房东的声音很焦急。
“快回来,你外婆晕倒了,刚刚才把她送到医院!”
大脑一瞬间空白。
他来不及去想,直接冲出机场,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了许久,终于打到一辆车。
车里气温极低,他分不清自己凝固的手究竟是被冻僵,还是郁期的躯体化症状。
苏洄试图打字,可根本做不到,只能非常勉强地回拨了房东的电话,在慌乱中询问当时的情况。
他带着外婆租住在皇后区的老式公寓,和房东住在同一层。
房东是个五十岁的白人妇女,和外婆很谈得来,经常会在一起做饭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就在房东去拿面粉的时候,外婆突然晕倒休克。
苏洄感到揪心,身子蜷缩在后座,呼吸困难。他试图让自己正常些,但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将窗子打开些,用冷风让头脑清醒些。
夹杂着雪的风吹乱了苏洄略长的头发,一阵耳鸣袭来,他拧住眉头,紧闭双唇。
前座的司机发现不对,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苏洄摇头,手抓住座椅,眼神充满防备和不安。
直到下车前,他都尝试让自己摆脱悲观的预感,相信外婆会没事,但那就像挥之不去的阴云,投射在苏洄心上。
在医院里,他找到了房东。对方很焦急,看到他后心放下许多。
她陪伴苏洄等待医生的救治结果,但时间太漫长了,一小时,两小时过去,手术室的灯依旧没有熄灭。
苏洄不能让房东陪着耗下去,对她不断道谢,让她先回去休息。
医院里白炽灯亮得刺眼,只剩下一只行李箱孤独地陪伴他。
等待的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苏洄认为自己服用的药物失去作用了,他感到乏力、恶心,想象自己像一滩融化的橡胶,流在地板上,黏住那些接近又离开的医生。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不正常。
直到凌晨一点,主治医师出现在他面前,很冷静也很残酷地对他宣判了结果。
“原发性肝癌,中期,并发症导致休克。”
这结果如同死刑,狠狠劈在他的心头。
苏洄愣在原地,眉头轻微地皱了皱,大而空洞的眼在一瞬间涌出很多的情绪。他不确信自己真的听懂了,也不明白应该问些什么。
“你是病患家属?”
苏洄迟缓地点了头,“她是我的外祖母。”
医师点头,这样的情况他见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现在病人情况危急,要进ICU抢救,费用方面我们要提前和你说清楚。”
苏洄立刻道: “多少钱都可以,请您一定救治我外婆……”
“这份通知书签一下。”医生递过来病危通知,“其他的事我还要和你交代。”
“肝癌这个病的治疗方案很多,中期的患者我们需要检查判断病人是否可以接受手术,然后才能决定方案,所以就算抢救过来,也需要住院一周,做检查。
如果具备手术条件,我们会立即安排切除手术。如果没有手术条件,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进行保守治疗。”
“手术……”苏洄喉咙干涩,“手术可以治愈吗?”
医师明显回避了他的视线,回答保守:“肝癌的治愈率很低,如果可以进行手术,概率会提高,大概率可以延缓生命。”
延缓生命。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苏洄的鼻尖酸涩,不自然地垂下头,清了清嗓子,“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医师让护士带苏洄去登记缴纳住院费。抑郁期的他很难适应医院的快节奏,刚勉强跟上,护士的诸多问题便砸上来,当头一棒便是医保。
“你是不是美国公民,有保险吗?”
苏洄听了一愣,随后摇头,“没有,不是。”
护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漂亮的脸蛋和陈旧的大衣,“那你的医疗费用会很高,非常高。”
“需要多少?”苏洄询问。
“不一定。”护士盯着电脑登记,随口说,“每个人都不一样,你去问你的主治医师吧。”
说完,她把单据交给了苏洄,“先缴纳ICU的费用,一万美金。”
这个价格对现在的他而言几乎是天价,但苏洄没有犹豫,刷了信用卡,询问:“缴纳之后,我外婆就会立刻住进去吗?”
“会有人通知你。”护士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去过医院一样?”
苏洄垂下眼。
医院恐怕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是这一次,需要被治疗的人不再是他了。
苏洄像只无家可归的幽灵,游荡回外婆在的那一层,看着她被送入icu病房,但没办法进去陪她。
他一秒钟也不敢离开,只能坐在走廊的楼梯,一夜未眠。
苏洄不清楚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现实,毕竟起点是宁一宵,只有梦里才能见到。
每一秒钟他都在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病,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或许这个时候外婆还在家里,很安心地包着小馄饨等他回家。
他这几年度过的日子,永远都在试着站起来,永远都被意外打得粉碎,疼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干涩,连嚼碎了都咽不下去。
不知道下一记闷棍是什么。
熬过16小时,外婆才从ICU转入普通多人病房,苏洄总算可以真正陪在外婆身边,幻觉也被扎破,变成现实。
病房里好冷,他跑上跑下,找到一间商店,又购买了一床棉被,给外婆裹紧。
她依旧昏迷,苏洄握着她苍老的手,握了好久。
接水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外婆睡的床位的上一个病人,是昨天下午走的,睡梦里就离开了。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主治医师告诉他,幸运的是,外婆还有手术机会,但风险很大,成本也很高。他观察着苏洄,一再询问他是否可以接受这个方案。
“十万美金?”苏洄又问了一遍。
“是的,病患的并发症很危险,手术很复杂。”
医师告诉他,“手术也并不是治疗的终点,成本更大的可能是后期的介入治疗、住院费和药费,根据之前的临床病例经验来估计,这一年至少需要准备五十万美金。”
苏洄的存款只有不到八千美金,甚至还包含不久前获得的一笔,曾经让他短暂地开心过一阵子。
“我试试。”他红着眼,但眼泪始终没落下,很倔,“我想救她,这对我很重要。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知道自己可以找人借钱,可以找梁温,或者是怀特教授,但自尊心又从中作祟,这些人已经帮了他太多,也接济过太多回。
打开邮箱,他又一次见到那个订婚典礼的邀约。
刚收到邀约时,苏洄认为是别人搞错了。他既不是婚礼策划人,也不是婚礼现场设计师,所做的工作与订婚毫无关系。
但对方一再强调,委托人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多番提出邀请,想和他当面聊。
难捱的抑郁期里,苏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对方发过来的资料都未曾打开过,他根本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即将步入礼堂。
或许是自命不凡,又或许是清高,他认为自己不一样。
但这一次,苏洄意识到,自己没什么不一样。
他拨通了邮件上的号码,开门见山,回应了对方的邀请。对方欣喜若狂,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并主动让他提价格。
苏洄厌恶金钱,但还是逼着自己说出不愿意的话。
“十万美金,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就同意了,几乎没有思考,似乎这十万美金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当然可以,没有任何问题。”
苏洄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口:“很抱歉,费用……可能需要尽快支付。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明天……明天就会给你们草稿。”
对方并不在乎,“没问题,这不是什么大的要求,请给我您的账户,酬金我们会立刻支付。如果我的委托人满意,您得到的一定不止这些。”
苏洄站在医院外的树下,摁灭了一支烟,挂断通话。雪始终没有化,堆积着,被踩脏。
为了草稿他在医院走廊熬了通宵,始终没有灵感,独自蜷缩在椅子上,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半梦半醒的他想起了宁一宵,想到和他相遇的雨夜,那个刮着风的公交站。
苏洄起身,失魂又焦急地用铅笔画下他脑中的一切。
然后他陷入失落,不断地回想六年前。
电话那头的联系人将钱打了过来,但临时提出要求,询问是否可以亲自和委托人琼斯小姐见个面,她想和他聊聊,并且想保留手稿。
“可以。”
苏洄没什么底线可言,答应后便匆匆坐上地铁,冷空气卷着地铁发霉花生味,到处都是放大的照片、广告标题、标语,刺激每一个过路人麻木的心脏。
曼哈顿,许多人梦想中的地方,林立的高楼静默在雪中,如同一整片压抑的雪杉林。
冷的空气钻进喉咙,直到他步行来到约定的地方,一座知名奢华酒店,酒店的设计师还是苏洄所在学院的前院长。
迎宾员似乎已经提前收到通知,见到他之后便礼貌鞠躬,引领他进入酒店。
这些天一直待在医院照顾外婆,苏洄没时间换衣服,他也并不在乎,哪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着华服,而他只穿着磨了袖边的大衣和一双旧鞋,他从不在意。
金色的电梯厢像一个礼物盒的内部,等待被上流人士的拆封。
十一层,踏入的第一步就被长绒羊毛地毯所承接,柔软寂静。迎宾员殷勤介绍着,告诉他这一整层都用以举办宴会,目前场地还很空,没有布置。
这里有着全环绕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个曼哈顿的雪景,但苏洄却没有一丝触动。
宴会大厅后方的门被打开,朝他走过来的是一位美丽的年轻白人女士,身穿雪白羊绒大衣,头戴白色贝雷帽,看到他的瞬间眼神瞬间点亮。
“没想到艺术家还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假如你的照片出现在这里任何一条街区的广告牌上,我一定会误以为是最新的的时尚大片。”
尽管苏洄的前半生都过着所谓的上流阶层生活,但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笼中鸟,他根本适应不了上流社会的规则,包括赞誉。
“我是贝拉·琼斯,你叫我贝拉就好。”贝拉笑容甜美,金色卷发精致美丽,她伸出手,“认识你非常荣幸。”
“我也是,琼斯小姐。”苏洄不卑不亢地握了握她的指尖。
“本来我都快要不抱希望了。”贝拉脸上的开心是真诚的,“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来,我太兴奋了。”
苏洄很难提起嘴角微笑,仿佛有沉重的枷锁坠着,郁期的他一贯如此,能够站立在这里已经花光所有力气。
在他的注视下,贝拉身上雪白的衣服和帽子幻化成全套的高定婚纱,美丽无比。
很不合时宜的,苏洄脑中闪过了些许回忆。
他说:“我很喜欢婚礼,看别人的婚礼感觉很满足、很幸福。”
说完,苏洄望向贝拉,“我还没有完整地参加过一场婚礼。”
贝拉两手握住,丝质的手套连褶皱都很美,“真遗憾,你放心,我的订婚宴会给你最好的观礼席。”
说着,她带着苏洄转了转,“这就是目前暂定的场地,本来我是觉得庄园或者沙滩这种有自然风光的地方比较好,不过我未婚夫不太喜欢,这次我也是偷偷邀请你的,没跟他说。”
贝拉打量四周,又用一种可爱的姿态凑近,对苏洄说悄悄话,“我还是觉得你的艺术品放在海边会更壮观,对吧。”
大概是人越心虚越来什么,贝拉刚吐槽完,忽然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人,叹了口气,又矜贵地抬了抬手,故意非常浮夸地对方打招呼。
“嗨,亲爱的。”
苏洄也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寸步难行。
贝拉微笑着,她感觉自己身边这位颓废艺术家不善言谈,于是自己大方揽起介绍的活儿,“Eddy,这是我的未婚夫,你可以直接叫他Shaw。”
说着,她看向未婚夫,“Shaw,这是装置艺术家Eddy,我专程请来的,纽约艺术界闪亮的新星……”
还没说完,她感到不对劲,使劲儿盯着未婚夫的脸,“哎,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苏洄感到呼吸困难,攥紧手指。
无数个幻觉与梦境交错,汇聚成眼前这张英俊而残酷的脸——委托人的未婚夫,他的前男友。
宁一宵勾了勾嘴角,脸上的阴郁却没有半分消减,他朝苏洄伸出手,语气友善,眼神锐利。
“你好,Eddy。”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小洄(哭泣)
ps:别骂宁一宵,他不是真的要结婚,是和女方共同协商的利益交换(只订婚不结婚,且一段时间后解除婚约),双方没有感情且女方有恋爱对象,主要有人恶意中伤角色所以我不得不在这里提前解释一下,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