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清早下了雪,是这边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
早起听闻镖队已经到了,谢徽禛点了点头,转身提醒正在更衣的萧砚宁:“外头下雪了,衣裳穿暖和些。”
萧砚宁朝窗外看了眼,叹道:“这里的雪不如京城那般大。”
谢徽禛笑笑:“你在这里待了几年,不是早见识过了?”
“少爷不是第一回 见吗?”萧砚宁问他。
谢徽禛:“啊,京城里的雪都千变一律,来了这外头,才瞧出些新意来。”
萧砚宁没再多言,走上前来,主动帮他将外衫穿上,系好腰带,再为他披上大氅。
“砚宁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谢徽禛忽然道,目光落在他脸上。
萧砚宁微垂着眼,慢慢帮他将衣角抚平:“少爷说的是什么?”
“感觉,”谢徽禛轻眯起眼,回忆着萧砚宁初入东宫时的情境,“如今倒是不会整日里一副委屈巴巴的受气包模样了。”
便是在床笫间,也比从前主动了不少,不再时时压抑自己的感受,情到浓时也会回应他。
萧砚宁红了脸:“少爷说笑了,……我何时委屈过?”
谢徽禛:“没有吗?”
萧砚宁摇头:“没有。”
“你说没有便没有吧。”谢徽禛哼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用罢早膳时,镖队的人已经帮他们将打包好的货物装车,崇原镖局按照货物的保价价格安排了一支二十人的镖队给谢徽禛,领队的镖头看着三十几岁,高大魁梧、话亦不多,先前过来与谢徽禛确定了出发时间,并无过多的客套寒暄。
谢徽禛自己也带了二十侍卫随行,出发前他问萧砚宁:“你觉着那位杨镖头如何?”
萧砚宁想了想道:“人看起来挺沉稳的,是个练家子,这二十人的镖队个个看着都像是有真本事的,不似乌合之众,不愧是天下第一镖。”
谢徽禛继续问:“砚宁对他们评价这么高?你手下这些人,打得过吗?”
“打得过。”萧砚宁笃定道,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谢徽禛点头:“那便行了。”
之后便不再耽搁,上车出发。
自寻州往灞州四百多里路,走得再快也得有个四五日,加上下雪山路难走,谢徽禛特地命人放慢了行进速度,这一走,便走了足足七日。
途中谢徽禛让手下寻机与那些镖师拉近些关系,效果却不如他所愿,这些人纪律严明,且自负食宿,不占谢徽禛半分便宜,若非必要话都很少与谢徽禛的人说,可谓泾渭分明。
谢徽禛便也不急,徐徐图之便是。
路上起初几日还算顺风顺水,到了第五日傍晚终于碰上了麻烦,当时他们已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走了一整日,这一带周围都是深山老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要再走小半个时辰,才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前头最近的一个镇上,偏这个时候,碰上了一帮山匪拦路。
按说一般的匪寇看到走镖的是崇原镖局的人,都不会也不敢动手,但这些山匪是前不久才因旱灾落草的的流民,饿得吃不饱饭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道上的规矩他们也不懂,这么一支规模颇大的商队就在眼前,岂有放过的道理。
两边很快起了冲突,崇原镖局的人在前,谢徽禛的侍卫垫后,谢徽禛仍坐在车驾中,冷眼观察外头的情况,神色不动半分。
萧砚宁想要下车去,被谢徽禛按住:“不慌,对方人虽多,但手中连样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杨镖头手下那些人训练有素,足够解决了。”
萧砚宁略一犹豫,又坐了回去,若真要轮到他们自己人动手,他也肯定会挡在谢徽禛前头。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那些山匪伤的伤、跑的跑,很快便一哄而散了。
事情解决后,杨镖头回来与谢徽禛复命,再又道;“因方才之事耽搁了些时间,关城门之前我等应是赶不到前方的镇上了,不如趁着现在天未黑先寻处落脚之地暂歇一晚,明日再继续上路,小郎君若是觉得可以,在下这便派人先去前方探路。”
谢徽禛没什么意见:“有劳。”
两刻钟后,他们在这附近山间的一处荒庙中落脚,生火做吃食,山庙后头还有条溪流,有干净的水。好在虽然天冷,这两日雪却是停了,在这荒山野岭里过一晚,也勉强能过得。
荒庙只有一间屋子,谢徽禛的人和崇原镖局的人各占据半边地方,互不打扰。
在外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萧砚宁本以为谢徽禛会不习惯,没想到他干粮就着热汤,吃得还比其他人都香一些,察觉到萧砚宁的目光,谢徽禛笑看向他,抬了抬下巴:“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东西没吃几口,吃不下吗?”
萧砚宁一摇头,赶紧将干粮塞进嘴里,再喝了口热汤,即便确实难以下咽,但谢徽禛都能吃得,他也不想表现得太不中用了。
“你吃慢些吧,”谢徽禛好笑道,“将干粮饼子泡软一些再吃,不会那么刮喉咙,少爷我从小吃过苦的,不像你锦衣玉食长大,吃不惯这些正常,忍一忍明日到了前边镇上,我们再去吃顿好的。”
萧砚宁有些窘迫:“……也没有吃不惯。”
谢徽禛啧了声,明明就食不下咽,还不肯承认。
填饱了肚子,谢徽禛派人去将那杨镖头叫来,像是好奇一般随口问他:“今日究竟为何会碰上山匪?寻州府与灞州府都是富庶之地,怎么竟会有这么多落草为寇的流民?”
那杨镖头道:“这段时日不太平,入秋以后这边多地闹旱,许多农户家里颗粒无收,官府的税却不能不交,逼不得已只能走上这条路,那些人藏在深山中,官府想要围剿也不容易。”
谢徽禛闻言挑眉:“这么说来这里的地方官不怎么样嘛,我还道刘巡抚他们是有本事的,结果不但把良民逼成流寇,还不能善后,那要他们这些当官的做什么?”
杨镖头默然,不再接话。
谢徽禛笑了笑,又说起别的:“再过两日就能到灞州了,待将我们送到那里,杨镖头你们便直接返回寻州吗?”
对方道:“我等会在灞州的分舵里待上几日,若小郎君回去的时候还有东西要运,可再找我们。”
谢徽禛问:“到了灞州,我这些东西当真能卖出去?我东西这么多,贸然来这,不会抢了别人生意被当地势力排斥吧?”
杨镖头:“小郎君放心好了,您是我们崇原镖局护送进城的,到了灞州便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谢徽禛的内侍泡了茶来,问谢徽禛要不要烧水来洗把脸,谢徽禛随意“嗯”了声,叫那杨镖头也喝茶。
杨镖头与谢徽禛说了声谢,目光不经意地在他内侍身上转了一圈,端起茶碗一气喝了。
放下后他稍顿了顿,接着道:“小郎君若想多赚些钱,不如去灞州下头的黑水县碰碰运气,那里也有个市场,不比灞州府的大,但规矩少一些,需要缴纳的摊位费也低,连商税都收得比灞州府要少,有不少外来商人怕被灞州当地商会找麻烦,都会去那里做买卖。”
谢徽禛略意外,这还是这杨镖头第一次主动与他表现善意,分明他也可以不说这些事情。
“那我是得去看看,多谢提醒。”谢徽禛笑道。
后头便没再多说,杨镖头又回了他自己那边去,安排人守夜。
萧砚宁目视着他背影,片刻后转头小声与谢徽禛道:“少爷,方才杨镖头似乎注意到德善了。”
德善是方才来奉茶的内侍的名字,谢徽禛这回来灞州就带了这么一个伺候的人,但宫里出来的公公,总归与一般仆从不同,若有心之人,大约能瞧出端倪来。
能用内侍的只有皇家和各王府、公主府,钱珲这个伯府出来的少爷是不能用的,但谢徽禛倒不担心这个:“他疑心归疑心,难不成还能掀了德善的裤子看?”
萧砚宁:“……”
谢徽禛道:“明日叫德善画些青渣到脸上,打消他的疑虑便是,德善最擅长为人伪装容貌,应当不难。”
萧砚宁闻言好奇问了句:“少爷身边人为何要伪装容貌?”
谢徽禛轻咳一声,没多解释:“……偶尔为之。”
倒不是伪装容貌,是帮他化妆而已,他年岁渐长后面部线条逐渐变得硬朗分明,再想扮作姑娘家并不容易,全靠德善这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这些是不好说与萧砚宁听的。
好在萧砚宁并非刨根问底之人,谢徽禛不多说他也不再问。
之后德善帮他们在草垛上铺开被褥,谢徽禛也不管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拉了萧砚宁与自己抵足而眠。
萧砚宁起初有些不自在,后头被谢徽禛揽住腰贴上他温热身体,便也逐渐放松下来,闭了眼。
睡得却不踏实,毕竟是在外头,且这荒庙四处漏风,哪怕生了好几个火堆也冷得很,半夜萧砚宁从睡梦中醒来,仍被谢徽禛揽在怀中。
不知什么时辰了,荒庙中寂静无声,只有守夜之人偶尔的私语,大多数人都在酣睡。
怕吵醒谢徽禛,萧砚宁没动,谢徽禛垂下的一缕发丝贴在他面颊边,叫他觉得有些痒,双手都被谢徽禛禁锢在怀抽不出来,他只能试着轻吹,想将那缕头发吹开。
试了几次后耳边传来谢徽禛带笑略哑的声音:“砚宁,你做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好玩吗?”
被抓个正着的萧砚宁不太好意思:“……我有些痒。”
谢徽禛这才抬手,拨开了自己的头发,再落下去,握住萧砚宁被子下的手。
手指摩挲过他掌心,谢徽禛陡然变了语气:“你手怎么这么凉?冷?”
萧砚宁只得说了实话:“是有些冷。”
“先前怎么不说?”谢徽禛坐起身。
他动静一大,就躺在他们不远处浅眠的德善也醒了,过来问谢徽禛有什么吩咐,谢徽禛叫他去烧了壶热水,给萧砚宁灌了个汤婆子,再叫人多拿了床被子来。
萧砚宁有些汗颜,大半夜的他也不想这般折腾,无奈他这身体实在不争气。
看到萧砚宁将汤婆子抱入怀,谢徽禛紧蹙起的眉头稍松,问德善:“什么时辰了?”
“回少爷的话,刚至寅时。”那内侍道。
“还早,”谢徽禛拍了拍被褥,示意萧砚宁,“躺下再睡一觉。”
萧砚宁点了点头。
重新躺下后一时半会地却没了睡意,在这种地方很多话也不方便说,所以谢徽禛没说话,萧砚宁也不说,谢徽禛握住他一只手,将他揽回怀中,轻拍了拍他的腰:“睡吧。”
萧砚宁回握住谢徽禛在被子下的手,闭起眼。
他听到谢徽禛在耳边的轻笑声,没再睁开眼,很快睡沉了。
萧砚宁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谢徽禛揽着他不再动,望向前方燃烧旺盛的火堆,点点火光映在他眼底,后头便也闭了眼。
冬夜沉寂,再无人说话,只余火星舔吻枯柴偶然发出的噼啪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