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固刚刚走出太极殿。
他是个老臣了,须发皆白,厚重的朝服坠着他颤巍巍地走在御街上。
骄阳似火,日头晒得人发晕,路上还有些其他的大臣,他们瞧见汤固,都避之不及,连路边的小太监也没有凑过来一个。
今天之前,汤固还是内阁首辅,权倾朝野,风头无两。现在不行了,绯袍玉带沉甸甸的,几乎叫他寸步难行。
刚走出乾清门,汤固就跌了一跤,躺在地上挣动了两下,昏死过去。
小太监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叫守门的侍卫将他送回家去了。
司礼监值房里,进门走到东间,靠墙放着几张黄花梨圈椅,两边的高几上放着矮松。司礼监掌印太监夏明义坐在椅子里,他穿着双袖襕蟒衣,松垮的脸上眉眼微垂,看上去睡着了一样。
随从太监走进来,叩头叫老祖宗,道:“陛下传召老祖宗。”
夏明义睁开眼,他虽然年老,但是眼睛并不浑浊。
汤固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又是先帝授命的辅政大臣,主持过三届科考,门下弟子遍布朝野内外,最风光之时连皇帝也为他掣肘。如今汤固要败落了,他的亲族,他的弟子,他的门客全部被全算,在午门被砍掉脑袋的人快要把那片地染红了。
夏明义与汤固有过来往,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波清算。
“今日御前是谁当值?”夏明义忽然问道。
随从太监回道:“是宋檀公公。”
夏明义点点头,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里,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上,把玩着一个芙蓉玉把件。
皇帝有一双风流蕴藉的眼睛,深邃而深刻,一点亮光如乍起的星子,很有惊心动魄之感。他的眼睛十足漂亮,但是模样却没有一丝女气,只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尊贵雍容。
殿内很安静,唯有冰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凉意。
夏明义撩起衣袍叩头行了大礼,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说话。
夏明义自小照顾皇帝长大,与皇帝情分匪浅,如果不是汤固落败后搜出了与夏明义来往的证据,皇帝会让夏明义荣养晚年。
“你这个大内总管当得好,宫里宫外都仰仗你。”皇帝似笑非笑道。
夏明义把头深深埋下去,“都是圣恩隆重,奴婢有幸借了陛下的势罢了。”
皇帝嘴角弯了弯,意味不明道:“话总是说得好听。”
夏明义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他身边传来一阵动静,是一个年轻的司礼监太监,叫邓云。
邓云带来两个消息,一是皇后于坤宁宫脱簪待罪,为其父求情,二是汤大人摔倒在宫门口。
皇帝对邓云所说的第一件事充耳不闻,只道:“夏日天热,汤阁老年纪大了,一时站不住也是有的。”
他想了一想,轻描淡写道:“送壶加了冰的美酒过去,再找个太医给他看看。”
在这沁着凉意的太极殿里,夏明义还跪着,脸上的汗水流到眼睛里,哲得眼睛疼。那赐酒两个字像柄利剑,摇摇欲坠地悬在夏明义头顶。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夏明义身上,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芙蓉玉,好像一下一下敲在夏明义心上。
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夏明义,夏明义的生和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恰在此时,皇帝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元青色的纻丝蟒纱,他来奉茶,修长如玉的手指端着上等的瓷器,把茶放在御案上的时候,一丝动静都没有。他放下茶,随后站在一边,低着头,尽量压低存在感。
他是宋檀,夏明义的徒弟。
“当啷”一声,皇帝把芙蓉玉把件扔到桌上,淡声道:“我记得,你的年纪跟汤阁老差不多。”
夏明义忙道:“奴婢丁癸年生人,比汤阁老大两岁。”
“年纪大了,就不要太劳累。”皇帝道:“把东厂给邓云,你,就让你那些徒弟徒孙孝敬着你,安享晚年吧。”
夏明义一颗心重重地落了回去,他慢慢吐出一口气,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夏明义谢了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邓云忙过来扶他,态度很谦卑。
夏明义看了邓云一眼,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后,便立刻松开了他的手。
出了太极殿,一股热浪袭来,夏明义站直了身子,浑身上下已经汗湿透了。
邓云从后面跟上来扶着夏明义,亲亲热热地叫道:“干爹,儿子扶您。”
夏明义看了眼邓云,淡淡地笑了笑,“你好生在御前伺候吧,我不用你。”
邓云被拒绝了,倒也不生气,他看着夏明义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皇帝眼里容不得沙子,他本来以为夏明义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这样的境地都能让他捡回一条命。
邓云转身,迎面撞见宋檀从殿里出来。宋檀抄着手,看见他笑着拱手,“邓公公大喜,恭贺邓公公执掌东厂微博捡糖吃吃看。”
邓云摆摆手,笑问:“往哪里去?”
宋檀便道:“陛下让我给皇后娘娘传口谕。”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邓云笑道:“快去吧,不要误了陛下的事。”
宋檀应声,走下阶陛,赶上前头的夏明义。宋檀扶着夏明义,夏明义没有拒绝,师徒两个在太阳底下并肩走。
夏明义这么多徒子徒孙里,宋檀不是品阶最高的,但却是最得宠爱的。
邓云看着两个人一道离去,轻嗤了一声。
坤宁宫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跪满了人,皇后一身素服,不饰簪环,迎着太阳跪在殿前。烈日当空,皇后脸上泛着晒出的潮红,额上细密地沁着汗珠,鬓发都湿了。
宋檀避开皇后跪着的方位,站在她身侧,道:“陛下口谕,后宫不可俾预政事是祖训。皇后母仪天下,不可失了身份。”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心惊胆战,但皇后不见一丝惶然之色,她仰起头,毒烈的日头晒得她两眼昏花,“本宫的父亲呢?”
宋檀不答,只低声劝道:“殿下起身吧,陛下说的明白,殿下再跪下去,就是与陛下作对了。”
皇后惨淡地笑了笑,“我还怕与他作对吗?这皇后的宝座我还能坐几天。”
大宫女竹秋神色惶恐,“殿下。”
皇后仍不起身,她看向宋檀,“宋公公,你只要告诉本宫一句话,本宫的父亲是生是死。”
宋檀不能说,在这宫里,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说。
但是他不说,有人替他说。
坤宁宫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直直跪在皇后面前,“回皇后殿下,陛下给汤阁老赐了酒,阁老用了酒,已经去了!”
皇后惊逢噩耗,面容一下子僵住了,惨白如纸,一丝儿血色也没有。
“爹——”她凄厉的叫了一声,随即仰倒在地,昏死过去。
宫女太监们忙都拥上来,又是将皇后搬到殿内,又是去请太医,坤宁宫登时乱作一团。
这个时候,宋檀也不敢离开。太医匆匆过来,为皇后施了一炷香的针,总算让皇后醒了过来。
然而皇后醒来后却一声不吭,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双眼睛。
太医们着急,宫女们也着急,宋檀冲着竹秋招了招手,低声道:“快去将大公主抱来。”
皇后入宫数年,膝下只有一女,现今只有八岁。
大公主被乳母抱着进来,及到内殿,大公主从乳母怀里下来,牵着裙子跑到榻边,边哭边喊:“娘!”
听见大公主的喊声,皇后总算有了些动静,她的眼睛动了动,随后搂住了大公主,母女两个一齐落泪。皇后骤然失父,其悲痛情状,令人不忍直视。
宋檀见皇后醒来,便不再多留,退出殿外。
刚要走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追出来,跑到宋檀面前,拱手行了大礼,“公公大恩,竹秋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宋檀不敢受她的礼,忙扶她起身,“姑娘严重了,殿下身边离不得人,姑娘快回去罢。”
竹秋又行了一礼,这才回去了。
坤宁宫这边的动静,太极殿那边早就知道了。宋檀把事情办砸了,回去没见到皇帝的面儿,被赏了十板子。
那个在皇后面前多嘴的小太监早就被杖毙了,宋檀这些人算是好的,只挨了板子。
他们在司礼监挨打,小太监搬了把太师椅,邓云施施然坐下,四面还站着许多人,肃手旁观着。
司礼监其余的三个秉笔太监在屋里,没有出来。他们心里都知道,夏明义倒了,邓云上位,宋檀是那只倒霉的鸡,他们几个是被儆的猴。
宋檀结结实实挨了十板子,自到了夏明义跟前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打了。
打完之后,几个太监把宋檀抬回了他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宋檀趴在床上,疼的动不了,也没心思去点灯。他模模糊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了几只灯笼,烛影晃来晃去的。
有人用手摸了摸宋檀的额头,宋檀转过头,看见夏明义坐在床边。
“师父。”宋檀撑起身子。
夏明义把一床云纱被盖在宋檀伤处,叫他别起来,“没发热,歇个几天就好了。”
宋檀道:“许是他们还看着师父的面子,没有下死手。”
真要杀人,别说十杖,一杖也能要人命。
夏明义叹了口气,“你师父的面子以后就不管用了。”
邓云也是夏明义的干儿子,不过两个人关系不算好,邓云野心勃勃,夏明义不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这不,被邓云抓到机会,立刻就踩着夏明义爬上去了。
“师父靠不住了,檀儿,你得给自己另找个靠山。”
宋檀趴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求师父指点。”
夏明义拿出银挖耳,挑了挑烛芯,道:“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说你该找谁当靠山。”
“陛下?”宋檀连连摇头,“我害怕陛下。他说话的时候那么温和,还是笑着的,谁知道是要杀人呢。我真以为他是派太医给汤阁老诊治去的。”
“那是你笨。”夏明义道:“不过,笨有笨的好处,你再聪明,聪明不过陛下,不如笨点好。”
宋檀歪着头,似懂非懂。
夏明义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宋檀,“你今日从坤宁宫回来,见过陛下了没有?”
宋檀摇头,“我办砸了事,没等面见陛下,立刻就被他们拉来了。”
夏明义笑了,在摇晃的灯火下,他脸上的沟壑特别的深刻。
“好孩子,吃得了苦才能吃得了福,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
开新文啦,走过路过捧个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