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醒的时候, 孟昔昭精神不太好,所以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到第二次醒的时候,他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睁开眼, 还是那个陌生的房间,眼前没有人, 入目是一张酸枣木的圆桌, 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茶壶。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睛,习惯性的要抬手挠头, 却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一个物什。
有些软,有些暖, 还有些熟悉。
孟昔昭低头瞅了一眼, 看见那只骨节分明、青脉隐现的手,被自己攥于掌心, 仿佛一个小玩具一般时,他的头皮瞬间又开始发麻。
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好半晌,最后还是决定面对现实。
抬起眸, 他看见太子殿下就坐在他的床边, 倚着床头,另一只空闲的手随意的搁在身前, 正一瞬不瞬的看着施展各种小动作的他。
孟昔昭:“……”
崔冶望着他, 没有给他装傻充愣的机会:“这次要不要喝水?”
孟昔昭:“……要。”
闻言,崔冶便站起身, 顺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但他没有立刻就去给孟昔昭倒水,而是弯下腰, 替他把衾被往身子下面掖了掖,确定不会漏进风去, 崔冶才转身,先拎了拎那壶已经凉掉的茶,发现真是一点热乎气都没了,他走向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对外面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外面就递进来一个新的托盘。
孟昔昭看他做这一切做的如此行云流水,人都呆住了,直到崔冶把可以入口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孟昔昭才如梦初醒,赶紧坐起来,接过茶杯,小口小口的啜饮。
掉进河里时,他记得自己下意识的就把嘴闭上了,应该不会被呛水,但后来他没什么意识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误吞进去几口河水,被人按成一个翻肚鲸鱼。
喉咙干的像是几天没沾水了,所以别看他喝的慢,没多久,一杯热水就被他喝干了。
他端着茶杯,眼巴巴的看着崔冶,想让他再给自己倒一杯。
……这就不是他刚刚惶恐的时候了,得寸进尺的也太快了。
崔冶好像能看出来他想说什么,重新坐回到孟昔昭身边,他说道:“等一会儿,喝过了药,再喝其他的。”
孟昔昭本来就失望,闻言,更是十分吃惊:“怎么还要喝药,我感觉自己很好啊。”
崔冶把杯子从他手里拿回来,“大夫给你开了安神汤,他说,你应该喝几副,压压惊。”
孟昔昭:“…………”
他有些不自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自从上了那个船,心中就一直不宁,后来……”
突然,他想起什么来:“殿下,你怎么会在这,连你也听说这件事了?不会整个应天府,都知道这件事了吧!”
苍天……本来他名声就够差了,是应天府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现在不止是谈资之一,还是乐子之一了!
崔冶见他一脸紧张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唇:“放心,你落水的地方有个茶摊挡着,看见的人不多,医馆也就在附近,出了医馆,谢韵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至少今日此事不会宣扬出去。”
至于明日、后日,那他就保证不了了。
孟昔昭听了,这才想起另一个问题来:“这是哪?”
崔冶回答:“我的别院。”
孟昔昭一愣:“如今什么时辰了?”
崔冶:“刚过三更。”
孟昔昭:“……那我爹娘,他们没找我吗?”
崔冶看着他,微微一笑:“已经派人通知过了,说你今日骨头懒,不想回府,先在不寻天睡一晚,明早再回去。”
孟昔昭:“…………”
崔冶安排的有点面面俱到,孟昔昭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问哪个。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谢韵是殿下的什么人?”
两人对视着,隔了几息,崔冶才回答他:“是我母后的娘家侄子。”
孟昔昭默默换算了一下这个关系,“也就是你的表兄弟?”
崔冶抿了抿唇,看起来有点不想承认这门亲戚,但他没反驳,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孟昔昭有点惊讶。
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关注的都是谢原,这个考上了进士的哥哥,根本就没怎么在意过那个流连百花街的弟弟,谢韵长得既不像谢原,也不像崔冶,所以他才没认出此人的身份。
不过也是……哥哥是人中龙凤,弟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心里想法转了一圈,孟昔昭忍不住抬眼,看向太子。
他这眼神很有内容,崔冶承着他的目光,心里也大约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谢韵是你派来的吧?
你不信任我,所以要试探我,对不对?
我今日一上船身体就不适,是不是你命谢韵在船上做了什么名堂?
鲁迅先生说的是,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国人,而在崔冶这里,那就是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只要与他有关的,坏事是坏事,好事是坏事,不好不坏的事,最后依然会变成坏事。
崔冶垂着眼,甚至在心里思索。
孟昔昭那么聪明,他是不会当他面说这些的,最多就是以后渐渐的远离他,而这个过程,他也会做的循序渐进、天衣无缝,决计不让他看出来,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崔冶的神情越是不悲不喜,孟昔昭的眼神就越是同情。
嗯?
同情?
崔冶一愣,恰好这时,孟昔昭叹了口气,特别同病相怜的拍了拍崔冶的膝盖:“相信我,殿下,我懂你,我也有这么一个总给我找事的表兄弟。”
崔冶:“…………”
孟昔昭对谢家人好感度蛮高的,既然知道谢韵不是过来跟他作对的,孟昔昭也就放心了,这一放心,他就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殿下,有夜宵吃吗?”
崔冶沉默的看他一眼,转身去吩咐厨房上菜。
菜和药一起来的,彼时孟昔昭已经下了床,他原先那身衣服都湿透了,在医馆的时候换了一身新的,坐在圆桌边上,孟昔昭先把药碗端起来,皱着眉看黑黢黢的药汁,然后闭上眼,一口闷了进去。
喝完了药,苦的他五官都快移位了,这时候,眼前递过来一块四四方方的酥糖。
孟昔昭赶紧接过来,丢进嘴里,同时口齿不清的说:“多谢殿下。”
咔咔的把糖嚼碎,甜味驱散了苦味,然后他才细细品起这块糖来,等吃完了,他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先给自己的肚子填了个半饱,然后他才想起坐在他对面的太子殿下。
“殿下,你不吃吗?”
崔冶:“我不饿。”
孟昔昭笑:“不饿也可以来一点,吃夜宵能让人感到快乐。”
崔冶被他说的笑了一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孟昔昭也不知道:“食色性也,圣人都这么说了,自然说明这是好道理。”
说着,他看看周围,然后又看看不远处的房门,好像他从醒过来以后,就没再见过其他人了,连这些东西,都是门外的人递给太子,然后太子再亲力亲为放到桌子上的。
他倒是没有多想,谁知道这是不是太子殿下独有的规矩,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殿下,我的小厮去哪了?”
崔冶也看了一眼房门:“我让他先下去休息了。”
孟昔昭哦了一声,然后又问:“是谁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肯定不是我那小厮,他像个瘦猴一样,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崔冶本来要去摸桌子上的另一双筷子,像孟昔昭说的那样,陪他吃一点点,闻言,他突然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觉得是我救了你。”
孟昔昭抬起头,发现崔冶不是在开玩笑,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殿下,我还没糊涂。”
崔冶拧眉,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孟昔昭:“哪有堂堂太子当街跳水救人的道理,即使你当时在那,也应该命侍卫下去救我。”
不然的话,太子湿漉漉的抱着一个人从河里爬上来,哪怕孟昔昭还活着,天寿帝也会恨不得他去死一死,别看他不喜欢太子,可太子丢人,也等于他丢人。
崔冶眉头拧的更紧了:“那你为什么——”
孟昔昭不解的看着他,崔冶一停,后半句的“看见我便如此安心、还要拉我的手”这十几个字,又被他咽了回去。
顿了顿,崔冶换了一句话说:“太子也可以。”
孟昔昭眨了眨眼。
崔冶说的很认真:“太子也会救你。”
孟昔昭一时无声,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多谢殿下。”
“那殿下知道今日救我的是谁吗,我好备一份礼物,去感谢人家。”
崔冶摇头:“我未看到那个人,只听说,是个年轻的军汉,听说你没事,他就走了。”
孟昔昭怔了怔,哦了一声,然后又低头吃饭了。
*
吃过饭,又休息了一会儿,安神汤大概是发功了,孟昔昭脑袋一点一点的,崔冶就让他回去继续睡,他留了人在这里,明天一早,会把他叫醒。
听出来他这是要离开的意思,孟昔昭连忙问他,宫里都关门了,他打算去哪。
崔冶对他笑,让他不用担心这些。
看着孟昔昭重新入睡以后,崔冶才站起身,把床幔放下来,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门外,郁浮岚就守在一旁,看见崔冶出来,他连忙上前一步,但崔冶看都没看他,只往外面走去。
庆福在另一个小房间里待着,不是休息,就只是待着,本来他死活都不同意离开,但得知了崔冶是太子殿下以后,他目瞪口呆了半晌,却不敢再忤逆,只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而谢韵由张硕恭看押着,此时正跪在堂前。
崔冶来了多长时间,他就在这跪了多长时间,崔冶和孟昔昭在里面吃吃喝喝聊天的时候,他正在这忍受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谢韵和他大哥不一样。
谢原因为学问好,深受谢幽的看重,平时给东宫写信,都是他跟谢幽一起写,或者一人写一回,所以即使素未谋面,谢原对太子也有很深的感情,在他看来,血浓于水,即使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也愿意为了太子赴汤蹈火。
而谢韵,他没有这么高的觉悟。
他关心太子是因为爹和大哥都关心太子,但要说他对太子有多敬重,有多心疼,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所以他才经常不走寻常路,即使太子已经摆明了不想跟谢家人相见,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亲眼看见太子,这才被郁浮岚教训了一回。
跪了快五个时辰,谢韵心里的怨气从一丁点大,现在已经膨胀到了气球那么大。
哪怕好奇了十年的太子一朝站在他面前,他都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悦之情了。
笔直的跪在地上,即使眼前遮下了阴影,他也仍然低着头,一脸不服气的看着地砖。
张硕恭拿着手刀,在旁边站着,心说这位谢二郎真是够不知死活的。
崔冶垂眼,看着这个从来只出现于传闻中的表弟:“说,你今日找孟昔昭是想做什么。”
谢韵低着头,不吭声。
“你是想跟他打听事情,对么?”
谢韵眼睛往右看,那边就是孟昔昭所在房间的方向。他心说,我就知道你都是装的,你全听见了,但是装心不在焉!
睡着了还背这么一口大锅,孟昔昭不舒服的翻了个身。
……
谢韵仍然不说话,崔冶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听到他的笑声,谢韵不解的抬起头,看见太子这个和谢原有几分相似的长相,他先是愣了一下,等看到崔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他又僵了一下。
崔冶笑得十分好看,但他眼里真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如芒在背,谢韵今天算是亲身体会了一下这个成语的含义。
他走过来,突然伸手,掐住了谢韵的下巴,这动作可一点都不暧昧,反而很疼,相当疼。
谢韵疼的要挣扎,旁边的张硕恭刷一下把刀拔了出来,对准他的胸口。
谢韵顿时不敢动了,而崔冶迫使他抬头,两人挨得极近,明明这张脸和他大哥那么相似,可他大哥永远都做不出崔冶此时的神情。
专注、危险,看着像个亡命之徒。
“你想跟他打听我,是么?”
崔冶唇边的笑容愈发加大:“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相识的?”
谢韵:“……………”
爹,大哥,救命啊!
他瞳孔都快缩成一个针眼了,平时的舌灿莲花,如今也变成了结结巴巴。
“殿、殿下,不、不不是您让他给我大哥送信的吗?我大哥把信拿回家,我们以为您这是消气了,我才出来找孟昔昭,我、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您的人啊!”
崔冶一愣,突然松开他:“我让他给你大哥送信?”
谢韵感觉自己下巴都快脱臼了,这时候也不敢揉一揉,而是疯狂点头,都快点出残影来了:“是啊!这么说殿下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孟昔昭假借殿下的名义,不知抱着什么样的恶毒心思!殿下,我也是被他骗了!”
谢韵脸上愤愤不平,仿佛只要崔冶一句话,他现在就能爬起来,去把孟昔昭拽出来审问一番,然而崔冶只轻轻的看了他一眼,他就跟个鹌鹑一样,立刻不敢再出声,连腰都弯了下去,生怕崔冶再生气。
崔冶现在心里也很疑惑,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答案来,干脆,他向后走了几步,坐在前面的椅子上,然后才问谢韵:“他给你大哥送了什么信?”
谢韵不敢说谎,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一张信纸,您常用的那种,上面画了一根紫色的细竹,旁边还写了一首诗,是在琼林宴上,孟昔昭假借调戏我大哥的借口,送给他的。”
听到调戏二字,崔冶皱了皱眉,却没有过多纠结这件事,只问他:“什么诗?”
谢韵把那首诗复述了一遍。
崔冶听完,陷入沉默当中。
谢韵悄悄抬头,看着崔冶的表情。
现在不用问了,这诗肯定不是太子写的,别说诗了,连信都不是太子要送的!太子现在对他们谢家还是敬谢不敏的状态呢,难怪他把人送到最近的这里时,张侍卫表情那么难看。
在张侍卫眼里,恐怕这就是太子的穷亲戚惹了祸,没处可去,就只能来打他们的秋风……
谢韵心里苦,谢韵还没地方说。
而崔冶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谢韵:“回去以后,跟你大哥说,既然事已至此,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忌我,也不必说是为了我。”
谢韵一愣,然后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那,今天的事……”
崔冶:“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着,他还看了谢韵一眼。
谢韵被他这一眼看的头发丝差点竖起来,通晓人情的天赋在这一刻终于派上了用场,谢韵赶紧点头,并表示他明白,今天的事,他全都会烂在肚子里,包括且不限于孟昔昭假传太子手书、太子关心孟昔昭都比关心他这个表弟强、还有太子根本就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贤良淑德的好太子……
让谢韵离开,崔冶在堂前坐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他没去叫醒孟昔昭,也没想把这件事说破,他想,他知道孟昔昭为什么这么做。
孟昔昭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是泪流满面。
不、你不知道啊!
孟昔昭这个举动,是给谢原递了个橄榄枝,让他知道,自己在关注他,而且知道他和太子什么关系,这样以后他再帮谢原活动一下,让他不至于去那要人命的鄂州,他也会记自己的好,不管以后能不能成朋友,至少不会变成敌人。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和谢家的关系原来这么复杂,他还以为太子和谢家、就跟参政府和国公府一样常走动呢!
现在崔冶认为,孟昔昭这么做,是在替他修复和谢家的关系,他定然是看到那一日,自己未到场,谢原又孤零零的坐着,没有人陪伴,他于心不忍,才假借自己的名义,写了这么一首诗,送给谢原,激励他、安慰他,让他重整旗鼓,不要对自己心灰意冷。
虽说过程是一样的,但结果完全不同,反正在崔冶脑补之后,就变成了孟昔昭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他。
再联系孟昔昭之前确实暗示过他一些事,而他因为不够信任孟昔昭,所以没给过他任何回应……
漆黑的巷道中,崔冶突然停下,握了握自己的右手。
这手如今是空的,微微发凉,但在一个时辰之前,它还是暖的,因为有人,像是抓住自己的珍宝一般,紧紧的抓着他。
郁浮岚在后面等了一会儿,发现太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禁问了一句:“殿下?”
崔冶回过神,半敛下眸子,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
五更天一过,庆福就被张侍卫放了出来,他一夜没睡,看着张侍卫那虎视眈眈的模样,咽了咽口水,然后赔笑的跟着张侍卫,去找孟昔昭。
把孟昔昭叫醒,庆福小心的伺候他洗漱,孟昔昭问什么时间了,得知才卯时一刻,孟昔昭觉得不着急,还想问张侍卫昨晚的夜宵有没有剩,给他热热,他还能再吃一顿……
庆福差点没厥过去,郎君,你就差那一顿饭?!
平时他从不置喙孟昔昭的任何决定,今天却肥着胆子,反对孟昔昭在这吃早饭,非要让他先离开,等出去以后,再找个馆子吃饭。
自家小厮突然有脾气了,孟昔昭有点纳闷,但还是好脾气的答应了,而等离开了这条巷子,庆福的气势一下子就萎了。
他欲哭无泪:“郎君,您怎么不早说您认识太子殿下啊!”
孟昔昭:“……我早不早说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庆福:“至少我心里有个准备啊,您是不知道,昨天太子殿下突然驾到,他看见您躺在床上,立刻就把其他人全都轰了出去,我说我是您的小厮,就该留下伺候您,结果那个姓张的侍卫,吓死个人,他说我不走他就把我打晕了扔出去……”
孟昔昭笑:“人家是侍卫,自然脾气不太好,行了,你这不是没事吗,我看他也就是吓唬吓唬你,连金珠都被他吓唬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庆福却不这么想,他忧心忡忡的皱着眉,“郎君,您以后还是小心些,俗话说伴君如伴虎。”
孟昔昭一脸无所谓的说:“太子还不是君呢。”
庆福:“那总有变成君的那一天吧?!”
孟昔昭看他一眼。
心道,要是按现在这个趋势,那一天怕是不会来了。
不过,孟昔昭只是笑了笑:“那就等那一天来了再说。”
应天府的内城,是个不夜城,不论什么时候,店铺都是开着的,而且客人一点不见少。不寻天那种到了晚上就关门的,反而是异类。
最近孟昔昭也寻思着,要不要入乡随俗,给不寻天里的员工们安排个三班倒,然后他们也开成二十四小时制的酒楼,这样收入还能再增加些。
不过这个都以后再说了,眼下比较重要的,是去吃早饭。
随意找了一家卖早饭的酒楼,孟昔昭进去,给自己和庆福都点了好几份,他俩在这吃的挺热闹,而另一边,不寻天门口附近的一辆马车里,孟昔昂坐在里面,脸色漆黑。
昨天有人来参政府报信,说孟昔昭今天累,在不寻天玩了会儿,就不想动了,准备在外面睡一晚,让他们别担心,明日他就归家了。
爹娘听说以后,虽然不高兴,但也没太大的意见,毕竟二郎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忙了,那鸿胪寺卿占着茅坑不作为,大事小情全都压在二郎头上,孟旧玉和孟夫人是既骄傲又心疼,既然这样,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在他那个不寻天玩一夜,歇歇也好。
然而孟昔昂在一旁,却觉得这事不太对。
二郎开那酒楼这么长时间,他自己一次都没在那里玩过,平日里就是去,也是去考察酒楼的业绩,还有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他怎么可能在不寻天玩累了,还打算在那歇一晚呢?
爹娘不知,但二郎曾经告诉过他,不寻天没有客房,只有五楼有睡觉的地方,但那是留给陛下的,别人万万不能上去。
孟昔昂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没跟爹娘说,等他们都睡下了,他自己悄悄的,来到了不寻天门口,然后,守株待弟。
……
果不其然,直到辰时二刻,这不寻天里面,也没走出一个人来,正门他守着,侧门他的小厮守着,别说人了,一只苍蝇都没飞出来过。
辰时鸿胪寺就开始办公了,他弟弟也许会逃课,但他绝不会在上值的日子迟到。
又过了一段时间,辰时三刻,不寻天都该开张了,金珠带着银柳一起过来,准备将这段时间的账盘一盘,然而刚到这,就看见大公子跟个门神一样,黑着脸站在这。
金珠一愣:“大公子,您这是……”
突然,她明白了,“您是想来预约听曲儿的吧?何必呢,您可是大公子,随便说一声不就行——”
孟昔昂:“……谁是来听曲儿的!”
金珠茫然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孟昔昂有千万句话想说,然而最后只能化成一句悲愤的:“让孟昔昭,今晚过来见我!”
说完,他一甩袖,人就走了。
金珠:“…………”
都叫上郎君的大名了,看来气的真不轻。
所以,郎君又闯什么祸了?
……
这问题,就是去问孟昔昭,孟昔昭也不知道答案。
他吃完早饭就去鸿胪寺了,开始办公前,他先去韩道真的屋子看了一眼,发现韩道真打坐在蒲团上,身前放了个香炉,整个屋子烟雾缭绕的,看着好像下一秒他就要羽化成仙了。
孟昔昭:“……”
看在韩道真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的情况下,他就不追究这人破坏办公场所的行为了。
然而这香一点就一天,鸿胪寺本来就不大,香雾从韩道真的房间里飘出来,很快就飘的到处都是,其他人都习惯了,可以当做什么都没闻见,孟昔昭却受不了,一个同僚跟他说,每月十八韩大人都这样,他劝孟昔昭,忍忍就好。
孟昔昭忍了一上午,下午实在忍不下去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
时间还早,干脆,孟昔昭命庆福去买了些当下流行的伴手礼,然后带着东西,去了外城。
一次二次的,现在孟昔昭都已经熟悉去詹家的路线了,敲了敲门,很快,詹不休就从里面把门打开。
孟昔昭看一眼他身上穿的干净衣服,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还在这。”
詹不休却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孟昔昭挑眉:“瞧你这话说的,你昨天救我一命,难道今天我还不该上门拜谢吗?”
在这个时代,救人一命真的就等于是再造父母,女人要以身相许,男人要以命相报,可以这么说,救了一个人,就等于给自己签了个不要钱的仆人。
不过,看詹不休这个样子,他并不打算挟恩相报,甚至都不打算告诉孟昔昭是他救的他。挺好,真不愧是男主角。
孟昔昭越看詹不休越觉得满意,他把东西交给詹不休:“这里面有吃的有用的,我知道你常在军中,用不上,留在家里就是了。也别推辞,要是连这些你都不收,那我就不得不认为,你想要的,是更值钱的东西。”
詹不休刚张开的嘴,就这么重新闭上了,他拎着东西要往里走,然而余光看到孟昔昭没跟上,他不禁疑惑的转过头:“你怎么不进来?”
孟昔昭一愣,顿时指着自己,“我能进?”
詹不休:“……”
发现自己这话让朴实无华的男主角下不来台了,孟昔昭笑笑:“改日我再来你家蹭一顿便饭,今天我还有事,你先把东西放进去,然后跟我走一趟。”
詹不休问:“去哪?”
孟昔昭挑了挑眉,捉弄人的心思又起来了:“不告诉你,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然而詹不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真的回去放好东西,然后跟着走了出来。
完全不怕孟昔昭会把他卖了。
……
詹家没有马,但是作为禁军的小军官之一,詹不休领了一匹军中发的马,即使孟昔昭完全没有看马的经验,也能发现这马怪普通的,精神也不大好,看着还没他带来拉车的这匹马健康。
孟昔昭第一反应是禁军当中有人欺负詹不休,但是转念一想,也未必是这样。
大齐的版图没有他那个时代大,也就剩了二分之一的领土,而且全是平原丘陵地区,很不凑巧,这些地方,都没有马。
应天府在城外专门划了一个草场,用来养马养牛养羊,但水土不行,他们再怎么养,也养不出匈奴那边油光水滑的状态,而且随着一代代的养下来,这些马的质量居然越来越差了。
因此,大齐和匈奴专门为了进口马匹,还签了一个合约,大齐提供金银、绸缎、还有粮食,匈奴就只需要提供他们的马。
这跟以身饲虎没有区别,由于草原威胁太大,大齐要买马训练骑兵,然而买马的同时就使草原更加壮大了,那么为了抵抗他们,大齐又要买更多的马,训练更多的骑兵。
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但是,也不能否认,匈奴送来的马确实很好,一眼就能看出来跟中原马不一样,匈奴马紧着侍卫亲军、殿前司这种拱卫皇帝的军队使用,至于戍卫百姓的禁军,就只能用中原马了。
他坐马车,詹不休骑马,双方速度都不慢,很快,就离开了外城,到了应天城外的村庄之中。
这里都是农田,如今是五月中旬,端午才过去没多久,农田里全是绿油油的,看着生机勃勃的样子。
詹不休可能也鲜少见到这一幕,他看着不远处在农田里弯着腰,侍弄着庄稼的农民们,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而马车里,孟昔昭倚着小窗,懒洋洋的说:“陛下赏了我二十亩的良田,我前些日子来过一次,看着不错,就是那些佃户,看着面黄肌瘦,像是吃不饱饭一样。我准备在这建个庄子,从我娘那里借些人手过来,再把这些佃户都笼到一块,不让他们再住各自的村子了,干脆来当我名下的庄户人家算了。”
詹不休:“银钱足够的话,你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孟昔昭:“你以为建庄子是这么简单的事,只有银钱就够了?不止要钱,还要人,还要防范外面的人。我孟昔昭可不想给别人制造成果,我的成果,必须算在我头上,也必须只惠及在那些,我想惠及的人身上。”
詹不休骑在马身上,拧着眉看他:“你又想做什么?”
孟昔昭把半个脑袋伸出窗外,吊儿郎当的仰着头,只对他嘿嘿一笑。
知道他这是不想说的意思,詹不休沉默片刻,换了个问题:“那你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孟昔昭顿时坐直了身子,把剩下半个脑袋也伸出来,一只手撩着旁边的帘子,他十分开心的说:“非常简单,对你来说手拿把攥。”
顿了顿,他嘴角的弧度浅了一些,眼神中的肃穆重了一些:“培养你自己的兵,建一支只属于你的詹家军,人不必多,但每个人都要有以一当百的本事。我这庄子太过重要,哪怕参政府的护院们,我也信不过。”
“如何,这个忙,你能帮我吗?”
詹不休牵着缰绳,他抬眼问:“什么时候要?”
孟昔昭想了想,把时间说的紧迫了一些:“两月之后。”
轻夹马腹,马匹就在詹不休的示意下小幅度的改变起方向来,保证自己一直都跟孟昔昭的马车并驾齐驱。
孟昔昭一直盯着詹不休的侧脸,等待着他的答案,而詹不休在安静了片刻之后,便微微的勾起唇角。
“知道了,等着接人吧。”